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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的记忆(程维功)

编辑:王枫 来源:本站 发布时间:2011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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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一生印象最深刻的地方除了故乡大概就要数外婆家了。当我懂事的时候,亲外爷外婆已经去世,但舅父家我还是常去的。所以未免就留下了一些深刻记忆。

       外婆家在本乡镇的上林皋村。步行要翻一个深沟,气喘吁吁上到那长长的坡顶便能看见外婆家了。那长而窄像一张弯弯的浅弓一样的巷子西头面北那家便是舅父家。进梢门从胡同尽头西边那个小门进去,就是舅父住的院子,他只占了南房三间,东边两间住人;西边一间放粮食、物件。南房和西屋的夹道是伙房。从东边夹道向南出小门,屋后有个小院,小院西边有一间小屋。从小院南边上一个陡坡过道门便是上顶上,上顶上约一分多地,内边长着枣树、榆树、石榴树等,围墙很矮,一眼便能望见村西宽阔的打麦场、田野,直至沟沿。

       舅父院子的东房住着十三爷、婆,据说是外爷的亲弟弟,当然对于我们也就很亲了,记得小时候去了经常是住在十三爷、婆的屋里。十三爷梳着清朝文人剪了发那种发型,识文断字,把朱子家训等诗文条幅写了挂在墙上。教我背过“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我现在这个名字就是十三爷给改的。

       西房南屋住着十四婆,与他那独生儿子相依为命过日子。

       西房北屋住着十七爷、婆,我依稀听人说过,我所见的那个矍铄干练的十七婆,是十七爷原先的相好〈情人〉,在先妻死后把她娶回来的,老两口卿卿我我,相濡以沫。这在当时,算得上追求婚姻自由爱情幸福的典范了。

       至于南院、东院……总之进了梢门东、西、南那一大片,都是舅父吉姓的自家。

       还有个上院特别值得一提。上院在大巷北边西头,也是与舅父不远的自家。上院的建筑是标准的四合院,厅房是四檐八滴水,南北房的东西照墙上雕龙画凤、名人题字。连柱基石上也刻有特殊的花纹。此院彰显这个家族在中国古时某个朝代出过大官或某个时期兴旺发达过。上院的伯、娘、哥、嫂热情好客,所以上院也是我们随母亲去外婆家经常落脚的地方。

       舅父很穷,四十多岁了还光棍一条。传言说他懒,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妈妈从不嫌弃她这个弟弟,每年按季节做衣服给他穿,拿家内的钱、粮接济他,决不让他显出不如人。对于舅父的穷我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看法,他并不懒,也不是不务正业。而主要是他心体善良,在我的记意中,舅父和蔼可亲,与人为善,我小时候到舅父家去,他虽然拿不出好吃的好玩的给我,但他每次都给我五角钱。他领我翻越那道深沟,一般不绕道那缓而长的沟坡,而是牵着我的手从那陡峭的捷径走上去。当我实在走不动时他就把我背上去。我从未见过他与人红脸吵架,而大多是向人说好话,解释着什么?好像他总是欠着别人什么!这就应了中国一句古话:男子面软一世穷!

       妈妈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若还不报,时间未到。她坚信舅父以后会有好运的。

       舅父终于等来了好报。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大地上闹饥荒,舅母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儿子从山东距野逃荒到韩城,经人介绍与大她二十多岁的舅父结了婚。刚结婚那阵,风言浪语说舅父噙守不住她,那说不定就是个“放鸽子”的。但舅父不理闲言碎语,以一颗赤诚的心善待她母子,后来还把她的父母亲及妹妹也接了过来。我再去舅父家时,发现自从舅母到来舅父家有了勃勃生机:小院那间小屋被收拾出来住着舅母她父母,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舅母的妹妹在门道里支一辆纺车纺棉花。上顶上种上了蔬菜、花草什么的。舅母没有半途而走,而是接连为舅父生了四男一女五个孩子。

       舅父家人多劳力少,生产队一年分的粮不到半年就吃光了。他经常为弄得一星半点粮食,十斤八斤粮票而四处奔波,我看他人消瘦老面了,但脸上却总挂着笑。因为他心里是幸福的。

       舅父至死也没走出困境。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忽然传来舅父去世的噩耗,我就和哥、妹妹去看。看着舅父穿戴好下了炕刚要转身离去时,上院的嫂嫂却挡住了我们说:“你们这就走呀!你们都不看你舅家的面瓮内能扫出一撮面不?那人怎么送呀!”

       我们傻眼了,没想到舅父的日子过到了这地步。有什么说的,舅父什么时候再能指望上他外甥,于是我们三家一家凑了一百多斤小麦,帮着办了舅父的丧事。

       再后来,舅母一个人把那些孩子抓扯大,结婚生子,辛苦不言而喻。有时候在韩塬大地某个角落会偶儿碰见我的某个表弟,他们有的经营车搞运输;有的经营木材加工厂……有一次我回家去客运站乘车,忽然一辆小轿车停在我身边,我以为是出租车司机揽乘客,忙向他摆手。这时候,司机探出头说:“哥,认不得我了?”我定睛一看:“啊!原来是五表弟!”他说他要去下峪口,于是就坐上顺车,交谈中,知他搞了个装璜公司,生意还不错。问及其他表弟、妹,他说感谢改革开放,大家都干的不错。可见一个家庭只要后继有人,就会生生不息,蒸蒸日上。

       舅母在舅父去世后就改嫁了。所以有好多年我都没去过舅父家了。

       引发回忆的是七十四岁的舅母突然逝世,表弟打电话说八月三日送葬。于是我和哥、妹妹、妹夫就在八月二日下午一同前往。灵柩安放在二表弟的新院内。三面平板房带挂院,正院院墙瓷砖贴面,屋子粉刷一新,我感叹表弟把住宅建设的好漂亮。上院哥却说:“你还没见老四黑珠那院子,建筑得比这高级多了!”果然我的几个表弟都大发了。

       我建议到舅父的老院转转。我们从舅父老宅西侧的小路走过去,路西原来的一片打麦场已盖满了新宅。向东可俯视老宅,院中长起了几株大桐树,已高过了还存留的东、南房,院中杂草丛生,有谁把垃圾从崖上倒入西边房基上。我记忆中的外婆家已面目全非。目及毗邻,那一大片吉姓老宅尽皆荒芜。小院的小屋掩没在蓬蒿杂草中,上顶的院墙已不复存在,那树繁密的枣儿在向我昭示童年青涩的记忆。从一个小巷走向大巷,那几家我小时候常去的人家也都是蒿草封门。石头铺的大巷坎坷不平,雨水已把两边墙脚冲刷成凹槽。东头那个原先砖砌的老池,现在也是杂草丛生,垃圾乱扔。

       上院伯、娘早已作古,哥、嫂也已是八十的耄耋老人,然热情好客的性情未变,当得知我们晚上要在这儿住宿时,立即给我们打扫收拾住屋。老院的厅房早已拆除,其他三面房屋还在,因为住着人,院子不显得怎么荒凉。说起老宅荒芜的事,上院哥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在老宅住,村中一个个老宅都荒芜着,既不能住人,也不能耕种,真可惜!他说等他们百年作古后,这老宅也免不了要荒芜了。上院嫂告诉我,说有人愿出五十万元买那几个照墙,这又不能不引人深思,我们究竟丢失了什么?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

       唢呐声声,哀乐阵阵,看着灵柩后跟着那一群穿白戴孝的孝子贤孙,真难想象,当年穷困潦倒,孓身一人的舅父,后世人丁还这么兴旺,心里倍感欣慰。我同意妹夫承甲在追悼会上为舅母念的悼词:舅母大人,你从山东距野来到韩城,与舅父结为百年之好,撑起了一片美丽的蓝天,开辟了舅父生活的新纪元,你功德无量,永垂不朽!安息吧!

       舅母丧事的规模,与当年送葬舅父的场面比,那要好上十倍百倍了。请了县剧团的戏班子;定了专业的厨师班做席。那丰盛的午宴简直使我乍舌,牛肉、鸡块、猪蹄、炸鱼,红烧肉、甜糕、小炒、大杂烩……七碟八碗摆了满荡荡一大桌,赶散席,桌上的肉菜至少还剩三分之一。馍块乱抛,饮料、啤酒瓶撂了一地。

       目睹这场景,我心里五味杂陈,表弟们大概把小时候挨饥受饿的情景忘的一光二净了。

       舅母的葬礼给我启迪,给我震撼,也给我反思。

       想想当前非洲遭灾,1240多万人受着饥饿煎熬。看着那骨瘦如柴的非洲孩子祈盼和无奈的眼神,再想想国人愈演愈烈浪费现象,我心痛欲裂。我想告诉我的表弟及和表弟一样的人们,别荒芜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更别荒芜了曾经使我们刻骨铭心的饥饿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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