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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娘家(宝鸡 严晓霞)

编辑:王沣 来源:本站原创 发布时间:2013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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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农村,女儿长到十七、八岁,便成了爹娘的一块心病。于是,四处托媒人,唯恐女儿嫁不出去。嫁出去的女儿便成了泼出去的水。然而,无论这汪水是否溶入幸福的港湾,都会义无反顾地思念着一片盛满亲情的海,这海就是娘家。回娘家,对于农村女人是一年之中难得的节日。
   
   当年,她们多是穿着新嫁衣,却流着泪水一步一回头离开娘家门的。此后,白发的爹娘每想起女儿离家时的泪眼便一阵阵揪心,娘的牵挂常如手中捻出的丝线悠长而纤细。
   第一次回娘家,是结婚后三天“回门”。娘家亲朋满座,迎接女儿回来。等女儿女婿踏进门,酒席才能开始,然而女儿一般不会坐在席桌上,她会倚在灶前扯着风箱的母亲身边,悄悄地叙说这三日来公婆、小姑乃至女婿对她的好坏来,若是碰见了刁钻的婆婆,便会在母亲面前委屈地哭一回,但不能让亲友知道的,尤其是那新郎官。眼明的嫂子们看着妹妹红肿的眼睛便什么都知道了。午饭时,她们在新郎官的饭菜上大做文章,辣椒面包子、盐包子和酸得掉牙、咸得发苦的面条一齐上桌,逼他吃下,把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在这个羞羞怯怯身披红被面的男人身上。饭罢,村子里爱热闹的嫂子们早已堵在门口,手里拿着炉火膛里的煤灰、红染料等伺机收拾新郎官。若女儿在婆家没有受气,欢欢喜喜回的家门,娘和嫂子会从后门将女婿送走;倘若女儿是红了眼睛回来的,娘会说没有梯子、后墙太高等,以各种理由搪塞,让村姑们为女儿出口气。但新女婿是不能恼怒的,否则会在村人的唾骂声中离开,说是肚量太小,以后再来岳父家,脸上无光,传回自己村子,便会成了笑料。
   农村结婚一般都是腊月底、正月初。三天“回门”后,第二次回娘家,是父母接女儿回来过正月十五。一来女儿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年,心中空空落落,农村人讲“小初一、大十五”,元宵节早早接女儿回来过个大年,二来,女儿出嫁时亲朋都去了,唯有父母是不能去的,趁此机会看看女儿的新房,也交待亲家母,自己女儿在家宠惯坏了,什么都不会做,让她多担待。若是精明且通情达理的婆婆,会说:娃小,我会像待亲闺女一样疼她。两亲家的手便会友好地握在一起,女儿也会幸福地微笑;若是厉害且胡搅蛮缠的婆婆,会说:不会学么?谁不是从那过来的?娘便回到女儿房中悄悄抹泪,为女儿的来日担忧,女儿多日的委屈便化做泪水流满脸庞。高兴不高兴,女儿都将跟着父母回家的,在娘家过最后一个元宵节,以后便要自己支撑小家过日子了。
   第三次回娘家,一般是娘接女儿回来。听说女儿有喜了,娘几乎是一路小跑到女儿家里,婆婆一般会依了娘的。这一次回娘家,是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新的希望孕育在心中,一日三餐有娘细心调理,不像在婆婆家日日亲自进厨房,做好饭菜还须双手送到公婆房中,总怕味道不可口,而那小姑更是刁蛮,一般是遣不动的,更不用说尝了。饭罢茶余,娘会拿出早已扯好的花布来,和嫂子们一起为孩子做小衣裳。怀抱着娘泡的糖水、晒着娘家门前永远温暖的太阳,看着娘和嫂子手中的花衣裳,多想在娘家住下去呀,可那性急的女婿已催了好几次。娘总说:“算着呢,总不会让她把孩子生在娘家的。”
   生孩子坐月子,最想的是娘,梦里都睡在娘家温暖的土炕上。被孩子吸干了奶水的肚子常会咕咕叫,却不好开口给婆婆说饿了。婆婆会按时把多放了几勺油或多打了一个鸡蛋的面条端上来,这已令人感激不尽了。娘只能在孩子出生十天、二十天、满月时来三次。每时每刻都在盼着娘来,娘会带来好吃的,并给孩子带来新衣裳,帮她给孩子换上,把娘儿俩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落落。每次娘来,都要带些烤黄的干粮、蒸好的油馍,还有一罐婆婆做不出来的臊子肉。娘给婆婆叮咛了,吃面时给女儿多放些。可是每到吃饭时,馋嘴的女婿便端着饭碗晃悠过来,偷吃了一回又一回。往日对媳妇的蛮横一扫而光。一来,媳妇为自己受苦受累生孩子,二来这一个月跟媳妇吃香的喝甜的。
   第四次回娘家,是孩子过完满月,农家人称之为“挪窝”。好一个温馨的“窝”,被娘用铺的厚实松软的架子车“挪”回娘家,并把这一月度日如年的苦日子一路放飞,娘比上次更疼女儿,变着样子做好吃的,让女儿的脸蛋滋润起来,奶水多起来,让小外孙胖起来。
   一个女人一生中要回多少次娘家,数也数不清,但唯有这四次,是最为甜蜜的,也是婆婆不会给脸色看的,似乎是出嫁女法定的回娘家日子。以后,婆婆便要刁难了,说是逃避家里的劳动,说是闲逛,起个大早,把家里收拾停当,然后匆匆赶回娘家,暮色苍茫之时又要回到婆家,一般是不能在娘家过夜的,一来牵念丈夫孩子,二来娘家的大娘大婶们也会以为和女婿吵架了,被逐出了家门。这匆匆忙忙的一日,她们要和娘说说心里话,还要给爹娘浆洗一下衣袄、拆洗被褥,把多日的牵挂变成在娘家小院忙碌的身影。
   爹娘去世,女儿都要整夜守灵的,长则十天,短则七天,这是女儿在娘家最后一次比较长的居住了。父母走后,再不会有理由长住娘家了,也没有人疼了。安葬爹娘时,哭得最伤心的是女儿,哭爹娘,也哭自己这辈子的委屈,更哭日后娘家空空的门庭,女儿何时再能归来?
   此后,回娘家的次数渐渐少了,每逢爹娘的祭日,早早地蒸好花馍,领上儿女回娘家祭拜。走到村口,穿上孝服,便哭开了,一声“爹”或“娘”,悠长而凄凉,在静静的村子上空突然响起,嫂子或侄女便会小跑着迎上来,扶着她,一直搀扶到供着爹娘牌位的灵桌前,跪下来,上香、磕头,仍要哭尽心中的思念、哭尽对生活重负的不堪忍受,直哭得亲人们都背过身去抹眼泪。
   爹娘过了三周年,女儿一般只在清明节祭扫父母的坟墓,在农历的十月初一为爹娘送寒衣。若兄嫂好了,会做好饭菜等着;若是那没人情味的,便会锁上大门上地去了。在娘家门前伤透了心的女儿只好拿了纸钱或寒衣,到爹娘的坟头,远远地望见爹娘的坟,便扯开声哭了。平日里常见坟园里有远嫁归来的女儿一哭就是半晌,不用问,必是在婆家受了气,只好在爹娘的坟头哭诉。只有萋萋的坟草、翻飞的纸灰,听着她痛断肝肠的哭诉,纵然双膝跪穿坟头的黄土,也无法缩短与父母间遥遥的路程,爹娘已永远地去了,再也不能倚门回首盼着女儿回家,为女儿亲自打开那扇曾落满温暖和慈爱的大门。
   女人到了老年牵挂儿孙之外仍然牵挂着娘家,尽管用血泪营建着一个家,总觉得不是自己真正的家。笔落至此,想起我的外婆八十四岁那年突然要回一趟娘家。这一年,外婆的心脏病常犯,但回娘家的兴致很高,从头到脚换上新衣新鞋,像个孩子似的。在双亲早已做古的娘家,外婆和她那掉光了牙齿的哥哥、嫂嫂拉家常,让侄子、侄女们为她做家乡的臊子面,擀面皮吃,然后很尽兴地回来了。过了一月,外婆便逝世了。这便是外婆最后一次回娘家。但是有多少女人,能知道自己最后一次回娘家会在什么时候?也许这已经不是很重要了,是啊,马上就要去另一个世界见到久别的爹娘了,在那里,很老很老的爹娘是否还在等待,等待为女儿拭去眼角的一滴浊泪,等待为女儿卸下背负了一生的行囊。
   这世间,最为凄苦的是没有娘家的女人,在别人的家园操劳一生、守望一生,为一个不知是否值得自己去爱的男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从不知自己的家园在何处,苦了、累了,连一个诉说的地方也没有。她们大多是被父母遗弃在路边,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看到别的女人常领着一双儿女回娘家,涌上她们心头的何止是羡慕?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娘家的女人一旦遇上了好男人,会加倍疼她,让她忘却随时都可能袭上心头的痛楚,最终把婆家当成娘家。
   如今,农村富了,女人回娘家的次数也多了,而且多是和男人一块回去,开着摩托车或者搭上汽车,很风光的。生活富裕了,女人可以当家作主了,没有那么多的苦水,娘的牵肠挂肚也就不那么深重;交通方便了,常能回娘家看看,女儿的思念之情也便无法积聚。但是回娘家对于女人仍然充满幸福的诱惑,也许是因为女人的日子,特别是农家妇女的日子,总是很苦、很累、很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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