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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一趟老家(宝鸡 邢阔)

编辑:王枫 来源:宝鸡水利网 发布时间:2011年0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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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大(陕西方言,大伯)过世的时候,我刚好在县城父母那里,闻讯匆忙赶回。县城离老家只有10多里,路又好,不到20分钟就到了。
  大大的卧室只有10来平米见方,一边是大炕,靠门的平板上躺着睡熟的、平静而安详的大大。小小屋子里拥满了人,大大的五个子女在旁边肃立抽泣,家族长辈正在忙着指挥摆放灵堂。我是连忙插手帮忙,挪动门板,整理案几,收拾停当后才同亲门人打招呼,恭敬地递烟寒喧。
恭敬地递烟问好,是我们这些“外天人”回老家时的首要礼节。村里人将我们在外地工作的人通称为“外天人”,在人们眼里,脱离了穷山恶水到外地干事,是不能牛皮哄哄的,见人不理,村里人会说:看把你绷的。母亲在我17岁离家成为公家人后的郑重叮咛我:你要操土话打招呼亲切些,叫爷叫叔要大声些,递烟送茶要麻利些……。母亲还说:不然的话,村里人背地里弹嫌,以后家里有事,没人肯帮忙的。
  这恰是我发愁的事情。我虽是农家子弟,但在农村度过的时段,除了上学,就是与上学有关的活动。加之生性木讷,老扯不清远门象瓜蔓一样七绕八缠的辈份。经常张冠李戴问错人,容易落下长本事了不认人了的闲话。窘迫之下,每次回家,从村头的公交车站下车,我常苦恼地盘算,怎样才能避开门上闲聊的人堆,溜墙脚,抄近路钻进家里。
  晚上,隔壁两邻的亲门人都拥到大大家,妇女们手里拿着自家的菜刀,有的还端来一顶作了记号的碗盆,围在灶伙边忙活,灶伙里顿时升腾出一缕缕雾气。男人坐在厅堂,抽烟乱谝,争执着后事的铺排,都于言谈中摆出自己一天的苦劳来,一地烟蒂,满屋烟绕。这边大声地呼:五香粉放在哪里?哪边大声地喊:茶叶不够了,明个再称些。仿佛不是庄重的丧事,而是热闹的聚会。
  村里现在办丧事都招待全村人,丧事确实是一个全村人的大聚会。去外地打工的放下手中的活儿舍弃奖金赶回来了,在外地工作的公家人请假赶回来了。喜事可以推脱,生孩子过满月还可以补上,但老人们过世,是一个人最后的一件事了,你手头天大的事都得先搁置下,人先回来。这是多年下来的乡俗。
  忙到半夜时分,紧迫的事儿安顿好了。凑合了三盘子菜,劳客们吃喝起来,伴着孝子贤孙的守灵,精力充沛的乡党还在灵前支起两张桌子打起牌来,院落里彻夜通明。
  我同长我两岁的堂兄坐在炉前熬茶喝,命运一直在捉弄这个硬朗朗的汉子。先是在新疆当兵三年,安排在炊事班喂猪三年。想在部队学驾车的愿望落空了。复员后惆怅回老家,车进关中,熟悉的风情,亲切的乡音,使他百感交集,车到终点,站台上冒着热气腾腾的红暑和一句“卖红暑哟——”他已是满脸泪花了。他现在务6亩多地,他讲即是从早到晚将土地翻腾修理多少遍,也绝对翻不出个富裕户来。末了,他讲自己已准备好去福建的战友那里打工了。说完将刚熬好的一罐酽茶仰头倒下,我看见他突出的喉结在咕嘟咕嘟地缩动,一注茶水像蚯蚓顺脖颈流下。
  又一个出远门的。这年头,有点积蓄的人都搬到城市里了,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打工了。我也看到百十户的村子就有十多户闲置的院落,荒草萋萋,青藤爬满残垣,主人不知何往。小时候家门上栽植的土槐树,现在已是杆粗枝壮,高大繁茂。可谁知道,树在成长中默默地见证着一个村庄变迁中最沉重的过程。
  我家是个“一头沉”,父亲在县内辗转当了一辈子教师,父亲退休后闲赋在家,村里没有和他说得来话的人,他整天沉默寡言。他闲下来手里老是捧着书在看。去别人家里,母亲在拉家常,父亲则在看糊在墙头上的旧报纸。来到我这里,他能钻进书房一天不出来。饭做好了,喊他,半天不答应,我妈讲:他不吃饭,吃书呢。
  村落里家长里短,谁家的媳妇不生娃,谁家的猪下了10头猪娃,父亲插不进去话,也不爱听。他常莫名地发火,将猪在圈里乱打,把鸡在院里追得乱飞。我曾说在家里盖上大房,他不同意。又接他到我这里住,却三天两头闹着要回家。后一个住在县城他的教师朋友搬家,我们将腾出的房子买了下来,这才了却了父亲的一个心愿。
  转包了母亲名下仅有的一亩多地,到城里居住后,父亲气色好多了,父亲脸上多了笑容,嘴里多了话语,整个变了人似的,老年活动排得满满当当。而母亲却是隔三差五地回家,她牵头组织的夕阳红秧歌队,不时地牵挂她的心。两位老人一会儿住在城里,一会儿又住在乡下,在一个不大的半径地域里来回牵扯着。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眼前草草木木、远处猪叫狗咬是那样触动了我的神经末梢,勾出我尘封的回忆,儿时的喜怒哀乐也仿佛昨天发生的事儿一样。我一遍遍地搜索着小时候的成长片断,不由自主地开始怀旧。怀旧是日渐苍老的证明,我突然感觉心里对时间流逝的恐慌,平生出几许悲悯和苍凉。是不是我也正在变老,或者说是心态变老了?远处传来一种种哀乐,那是另一个老人下世了。我现在认识的人一天天变少。我想从古到今,生生死死,旧坟推平了,新坟又起,或许在我现在的脚下,就有祖先的亡灵,犹如一盏残灯忽悠地灭了。我是吃公家饭的,不会埋藏在这里的,但后生后世,我的灵魂会注定飘荡在家乡的上空。
  我总觉得人是一个特别的植物,一个扎根于出生地却会游走的植物,不然怎么解释人的故乡情思。故乡根植于心的浓浓的地域文化浸淫,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是一辈子也摆脱不掉的。既是飘散到异国的游子,吃习惯了,住也舒服了,却难以融入到当地的社会中去,那种渗透在骨子里的情感是无法用时间淡化的,往往提起故乡,仍就会激动不已。
  前面不远处是我儿时上的小学。西方国家有民谚云:“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若将每天的所思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绝对是一个长篇大论。多年的思考积累下来,肯定是个天文数字。可让你回顾起来,精彩之处仅有几处,人在小学阶段就属于这种例子。那时候人的大脑皮层没有被世俗的繁琐所填充,一张白纸,记忆之笔深刻得尤为专注。
  我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寻来找去,完全看不到旧时的痕迹。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和着操场上的嬉闹笑语,张扬着他们对未来好奇和希望,一个个孩子在重复我们昨天的故事。教室是翻新过的,讲台上仍旧挂着像,不过不是过去千篇一律的了。两边的标语也不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我走近教室想再仔细看看,讲台上的女老师停下讲课,疑惑地看我这个不速之客,这里早已不是我的地盘和乐园,我连忙知趣地退却了。
  学校现在叫希望小学了。在上世纪90年代末,村里人来我这里办事,提到要重建校舍,我当即拿出自己当月工资凑了份子。学校正门一侧立有重修纪念碑,碑后密密麻麻记述着捐款者的名字。众多在外地工作的人齐心协力,才使学校没有改名变成某大款的名字,区区的100元,算是我对家乡的微薄之力。
  按照现行的乡俗,大大也要立个碑,不过那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我一定还会再回一趟老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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