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中旬的一天，我突然接到来自泾阳县的一封信，信的落款让我心里一热：岳家坡！过去梦里几回回出现的村子，有人给我来信了！那里，有我青年时代曾过的一段时月；那里，有我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每每想起，心里就热热的。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信，给我写信的原来是时任村支部书记的高德明。他在信中简单述说了村子的变化，要我回岳家坡看看。从硬硬的字迹上，可以想见高德明已经老了。
岳家坡村在渭北高原的北山下。在我的记忆里，那儿地势很高，村里树棵稀少，水十分奇缺。当时全村 200多口人，有两眼深井，社员挑水就得排长队。每天，不管地里的活多忙，可挑水是第一件重要的事情。每天天不亮，井台旁就站了许多人，在排队绞水。井上的轳辘粗极了，上边的筋绳有小孩的胳膊一般粗。我初到村子，就被一则辛酸的故事震惊了。公社的书记告诫我们，在这里，别的事做错可以原谅，但你不能浪费水，浪费水你就得罪了村里人。还有人说，岳家坡的人早晨洗脸没有水，就一个人给一个人的脸上吐唾沫！这自然是笑话，但听了让人心酸。记得我到岳家坡村那年天旱，麦子长得极差，社员急得想哭，我也想哭。当时任村支书的高德明，眼睛先是红了，几天后变粘了，每天低着头。他对我说：你们来搞社教，能把麦子的产量搞上去就好了。有天早晨，村里发生了一件事。我刚起床，村支书高德明的儿子宝儿就跑进房子喊救命。原来，他爸高德明在追打他。高德明说，他踢倒了晃子的一桶水，跟晃子打在一起。我批评高德明不该打儿子。高德明还是气急败坏，说宝儿把麻烦惹下了。过不多久，高德明就灰头土脸来找我，说晃子的女儿小芳和他的宝儿不好了，晃子要把小芳给原下的村子给。我知道，小芳是村里的俏女子，但我还是笑了笑，年轻人谈恋爱，成了好，不成了另谈嘛。高德明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我说：“不。我们村长得好点的女子，都嫁村外去了。难道小芳也留不住？”小芳是晃子的女儿，聪慧灵巧，她会听她爸的话么？为这事，我给晃子和小芳做工作，晃子对我说：“谁不想女子出门享福呢，我们村吃水比吃油难，我把娃给宝儿不是害她吗？”小芳也说她想嫁原下的村子去。我们离开村子是腊月天。那天早晨，天很黑，我忽然听村子里鞭炮响，给我送行的高德明告诉我：那是原下村子娶小芳的车来了，在放鞭炮！当时，我的心碎了，高德明的心也一定碎了。我知道，宝儿和晃子打架，并不怪宝儿。那天早晨，宝儿去挑水排队早，可是他却去大便。晃子就排在他的后边。宝儿来了，不让晃子绞水，他要先绞。晃子把水从井下绞上来后，宝儿一脚踹倒了晃子的水桶。那天，是晃子的生日，晃子家里要来人，心里急。宝儿后来也挺后悔的。有天早晨，我走到井台旁，看见小芳穿着夹裤坐在地上，两条腿撇开，两只脚蹬在井边的两块石头上，在用两只小巧的手给井下拉着井绳。她的父亲在使劲儿搬辘轳，嘴里呼哧呼哧喘粗气。我走上前说：“晃子，我来帮你。”晃子说：“你绞不动啊，我绞。”小芳无声地望着我。我看见小芳的手心粗粗的，她在用力给井下掇着井绳。辘轳上像小孩胳膊一般粗的筋绳的两端，吊着两只木桶，一只木桶从井下上来，里边就盛着一桶水；另一只空桶就又下到井底盛水。我望井下，黑洞洞的，井下的水只有小镜片一般大，让人头晕。社员每绞一桶水，就得十几分钟，后边不断有人喊叫：绞快点！
这天天黑，我来到了岳家坡村。扑面而来的，是村里的幢幢高楼和粗粗的树木。让我想不到的是，全村的人现在都吃上了自来水。村头高高的水塔下，电灯雪亮，没有一个人，自来水已送到每户村民的锅头上了。月光下，我看见很多人家的房顶上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村里的老支书高德明紧拉着我的手在村子看，老支书还不显老。饭后，他要我洗澡。我站在他家宽敞的洗澡间里，头顶热热的水哗哗下泄。老高不住地问我水热不热，给我调试水温。我说：“真好，这水比城市还好呀。”一会，老支书家里来了很多人，村民们给我说水的事儿，说现在村民们不光吃水方便，洗澡和洗衣服都很方便。前些年，上级扶持村民打水窖，后来村里通过扶贫以工代赈，在省上实施甘露工程和防氟改水工程的过程中大变了。我们一伙人一直说到后半夜，心里都甜丝丝的。我原本想到岳家村后看看熟人就走，可乡亲们盛情挽留，要我在村里多住几天。我说：“那好，我也来沐浴一下甘露工程，在村子好好享受几天，明日，我打电话叫我的老伴也来，沐浴岳家坡的甘露！”话落，房子里走进一个人，啊，原是宝儿！他现在在乡水管站工作，一切都很好。我笑问他小芳现在呢？他说小芳现在也好，他们谁也不恨谁，因为那是没水造成的。
第二天，我看见村巷里的两眼深井还在，可粗笨的辘轳没影了。我的耳边，电视连续剧《辘轳女人和井》的悲凉歌曲也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