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红豆，当它从我手中送出时，是那样的鲜亮可爱，情意绵绵；可过了二十年，当它又回到我的面前时，竟然变得寒意森森，凄凉如血。它就如《红楼梦》中的那块通灵宝玉一样，到人间走了一遭，竟演绎出了两幕家庭裂变的故事和阵阵撕心裂肺的喊声。它已经从“爱的信物”变成了在嫉妒、狭隘的浴缸里浸泡出来的异物，令我看他一眼都觉得毛骨悚然。
这一把红豆是我从庐山上买来的。九十年代的一个盛夏，庐山顶上万木葱茏，青翠欲滴，山下还是酷热难耐，山上却是清风习习，加之一场微雨刚过，空气湿润而清爽。旁晚时分，经过两天紧张的学习讨论，宣传工作会议总算落幕，我的脑子刚刚放松下来，就又开始琢磨来时路上一直思考的问题：给她买点什么。这庐山虽然久负盛名，可挑选一点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还是挺难的。始产于汉代、宋代被列为“贡茶”的庐山云雾茶，算有点名气了，但比之西湖龙井、洞庭君山茶，只能居于二品了；还有庐山“三石”—石鸡、石鱼、石耳，或香醇可口，或滋阴润肺，虽然都是名吃，但都是易耗品，给她买这些能留作纪念吗？
我沿着路边的市场走着看着，在小路的拐角处有人喊着“红豆，红豆！”转眼看去，是一个老太太，摊前放着一个玻璃瓶，里面就是红豆了吧。此时，我忽然想起了唐代诗人王维的那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老太太的一句话更令我吃惊：“这红豆是古代男女的定情物，汉朝的卓文君就是收到司马相如的一把红豆才跟上他私奔的。”
红豆又称相思豆，相传是由古代的一位“军嫂”思念边关丈夫流下的泪珠凝化而成，其色艳如血，晶莹鲜亮，形似心脏，不腐不蛀。古代常作为吉祥物珍藏或佩带身上，可保爱情长久，百年好合。啊，这真是个奇物，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结合与红豆有关。“那就为我的女友买一把吧，真是那样这可就是最好的纪念品了。”一角钱一颗，30颗，3元钱搞定。我拿着这纸包着的红豆，如同打了胜仗的将军，“得胜回朝”，第二天就踏上了归程。
在送给她之前，我特意将这把红豆作了包装。一是找了一个精致的小玻璃瓶子装起来，二是写了三首表达爱意的古词附上。这是三首以“心相随”三字为起首的《十六字令》，原文是：“心，难料枯木又逢春。终此身，砸烂揉碎皆属君。相，绿叶总把红花傍。永不忘，抽刀难断思念长。随，誓愿如铁唤不回。蒙不弃，奈何桥头终相陪。”当我怀着激动的感情，在一个夏日的黄昏送给她时，她似乎也激动了一阵子，但随后就转入迟疑之中。当时我并没有在意，我想，也许由于文化层次的关系，她对于红豆寄相思的意思还没有深刻理解吧。后来我才知道，此时她已中意于别人，不久她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随后她向我道歉说，那把红豆她不小心弄丢了，无法再还给我了。我则大度地说：“没有关系的，祝你们幸福！”
我以为，这把红豆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可是以后的事情，竟然让令我瞠目结舌。
红豆送出已经过了两年，我的一位女同乡的母亲打来电话说，她家里闹矛盾请我去调解。我自然马不停蹄地跑了过去，可当我走到她家窗下时，屋里传出的话语让我停住了脚步。她爱人正在高声叫骂：“你说你没有外遇，那瓶红豆是怎么来的？还‘心相随’，随的谁？说不定你早就和他睡到一块了，不然为什么还‘奈何桥头终相陪’呢？”“你再不说，我今天打断你的鼻梁骨，明天还要打断你的双腿。”接着听到摔打的声音，我的老乡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我急急地推门进去，面前的场景令我吃惊：我的小同乡满脸是血的躺在沙发上，她爱人高举那个装有红豆的玻璃瓶吼叫着。我拿过那个瓶子，上面赫然贴着用小字打印的我写的三首《十六字令》。我心中不禁吃惊，这不就是我送给我女友的那个瓶子吗，怎么会到这里呢？
我以尴尬迟疑的眼神，目询那位老乡，老乡委屈地说：“这个小瓶子是我两年前在路上捡到的，看了好玩就拿回放到办公室的抽斗里，最近腾办公桌才拿回家里。”“心虚吧，为什么当时不敢拿回家？”她爱人仍然在吼叫着。我知道我的老乡是被冤枉的，就极力劝她爱人说：“一个瓶子能说明什么哪？你有她和别的男人不正常来往的证据吗？”这次闹仗，在我的耐心劝解下，暂时告一段落。可是两人的裂痕并未弥合，从此经常吵架，不久便离了婚。
事后我问老乡怎么回事？她说，这件信物是她的一位朋友托她保存的，可她仍然不愿说出她的朋友的名字，说：“我答应为她保密，我得讲信用！”我自然心知肚明，她那个朋友就是我那个女友。此时，我从内心深处对她生出一种谢意：宁可受冤挨打，也要忠于朋友，真是可亲可敬可爱的女子啊！
从此，这把红豆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成为我心中总也放不下的痛。哪知，过了三年时间，果真又出了事。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我的女友知道我的老乡为她受了冤枉，不住地向她道歉。我的老乡说：“不用道歉，像我的前老公那样狭隘、自私、粗俗的人，谁和他能生活下去？离婚是迟早的事。”她拿出那个装有红豆的瓶子递给了我的女友：“现在我可要完璧归赵了。”她接过瓶子，随手放在了梳妆台上。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瓶子当晚又落在了女友丈夫的手里。
于是，又一个家庭的闹剧开始了。女友的丈夫是一个比我老乡的爱人更加狭隘、暴戾的家伙，他根本不许妻子有任何辩解，只是一顿暴打，又是拿刀，又是弄棒，要置妻子于死地。他认定妻子瞒着他，已与别的男人通奸多年，非要妻子交代出奸夫是谁。我这位倔强的女友坚不吐实，只说是她在街上买的。打这以后，我的女友便失去了自由，无论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丈夫的身影。日子没法过下去了，我的女友两次提出离婚，经过几场官司，终于摆脱了那位丈夫的魔掌。而这些情况，在那段时间里我却一无所知。
在事情过后很久的一天，女友突然打电话约我陪她吃饭。饭桌上她神情木然地对我说：“我离婚了，自由了，带着孩子自己过。”我吃惊地问：“为什么？”他向我介绍了前因后果，拿出那个装红豆的小瓶子，凄然地笑着对我说：“都是它惹的祸。也怪我没有保存好，让他发现了，好在没有让你受到牵连。现在它可以物归原主了。”这次见面只有一个小时，面对她平静的叙述，我心中却掀起了层层波涛，一时不知道是内疚，是惭愧，是该向她道歉呢，还是向她表示感谢！握手告别时，她还笑着安慰我说：“别在意，事情已经过去了。”
那一天夜里，我彻底失眠了。我坐在床头望着写字台上那个小瓶子，回忆这两起家庭风波，陷入极度的愤恨和自责之中。我痛恨那些粗俗男人的狭隘和暴戾，他们是和谐家庭的腐蚀剂，是分裂家庭的催化剂。如果他们身上能多一些宽容理解，多一些温情沟通，事情的结局不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吗！我也诅咒我自己，诅咒自己的自私与怯懦，诅咒自己在这两起风浪中，竟像一个蠢笨的企鹅，有意无意地躲在悬崖底下享受着安稳与宁静。我由衷地感谢这两位坚贞的女性，是他们默默忍受着委屈，独自搏风激浪，以沉重的代价保护了我这个须眉浊物。
夜深沉，那些装在小瓶子里的红豆，在迷离的灯光下泛着殷红的光。我想，这些红豆是无罪的，但它经历了这两场风波，沾染了两位女性太多的鲜血与泪水，随着那段历史的终结，它已经失去了收藏的价值。第二天早晨我缓步来到渭河滩，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滚滚激流之中，让它在在那里进行一番新的洗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