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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了,到底是谁太八卦

编辑:实习生 吕婷 来源:北京青年报 发布时间:2022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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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9年前,北京开明戏院排演了梅兰芳的一台新戏。梅兰芳是旦角洛神,姜妙香是小生曹植。
  那是1923年。这台叫《洛神》的新戏瞬间飙红了民国南北,与此同时飙上“热搜”的,是和《洛神》相关的一段一千多年前的八卦。
  大街小巷都在热烈讨论这段八卦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对的还是错的,此后,研究曹植《洛神赋》的学者们写了二十年的文章,苦苦辟谣“没这回事!不要八卦了!”……然而人心对八卦的炽烈向往,已经捂不住了。
  曹植的《洛神赋》,是“平平常常的文学练习”?
  梅兰芳的《洛神》取材于曹植的《洛神赋》。
  曹魏黄初三年(222年),鄄城王曹植从京城赶回封地东阿,路上经过一条河,叫洛水,在洛水旁写了一篇《洛神赋》。
  曹植的悲伤遭遇已被许多人熟知。这位才子,“天下才有十斗,曹子建独得八斗”,因为这了不得的才华和他的痛苦遭遇而得到天下人的无限同情,这种同情,在读《洛神赋》时被放到最大。
  黄侃在《曹植与洛神赋研究》里说,“曹植是在建安时代作家纷纷以神女为题材创作诗赋的风气下,写出《洛神赋》的……这是以洛神为题所作平平常常的一个文学练习。”
  这个“平平常常的文学练习”写得极其之好,因此也入选了《昭明文选》。《昭明文选》编成于梁武帝普通七年(公元526年)至中大通三年(公元531年)之间,差不多与曹植的年代隔了三百年,只选最顶尖的文章——比如闹得洛阳纸贵的《三都赋》,比如阿娇皇后出千金买得的《长门赋》,等等,等等。
  《昭明文选》的地位大概很像诺贝尔文学奖,被选中的文章由此获得了传之后世的门票,被后人不断阅读、分析、模仿、注释。唐人研究《昭明文选》尤其起劲,“文选学”甚而成为一门专门的学问,唐人李善就是其中的大咖,据说他在给《洛神赋》做注时说,《记》这本古籍上记载着,曹植曾看中甄逸之女,可惜甄女先嫁与袁煕,后嫁与曹丕,始终与他无缘。黄初三年,曹植入京见他的皇帝哥哥曹丕,曹丕将甄女生前所用的玉缕金带枕送与他,曹植回东阿时在洛水旁歇了一宿,梦见甄女来见,醒后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而恶之,改为《洛神赋》。
  有关这一段的注引争论已经星罗棋布,这里单说李善。
  李善作《文选注》,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旁征博引了包括经史子集拢共1582种文献资料,求的就是个“字字有出处”,奇怪的是《记》是何书?至今学者们却搞不灵清,而且,李善的《文选注》六十卷各种版本并不是都有此条注解,直到《文选注》南宋尤袤刻本里才出现了这条注解,其他版本里都没有——这注解是唐人加的,还是宋人加的?也至今没有搞明白。
  那么究竟是宋人太八卦,还是唐人太八卦呢?或者,从晋人就已经开始八卦了?
  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神神怪怪都绘得很仔细晋人亦爱《洛神赋》。曹植之后一百多年,王献之在世。据说王献之很爱写《洛神赋帖》,写过很多次。《洛神赋帖》在书法史上很有名,因为只剩下十三行,故而又称《玉版十三行》。
  比王献之只小四岁的顾恺之,则画了《洛神赋图》。
  据说王献之是婚姻失意,与郗茂之被迫两别后,寄情于《洛神赋》。顾恺之呢?《晋书 顾恺之传》里说顾恺之“尝悦一邻女,挑之弗从,乃图其形于壁,以棘针钉其心……”他画《洛神赋图》,据说只是偶然从朋友处读到了《洛神赋》,大感兴趣,故而画之。也许是和曹植是以“洛神”为题所作平平常常的一个文学练习一样,是以此为题所作平平常常的一个绘画练习罢了。
  顾恺之对《洛神赋》里出现的神神怪怪绘得很仔细。
  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原本已经失传,现在流传下来的《洛神赋图》,最早的都是两宋摹本——在摹本上去赞叹顾恺之的蚕丝描或者他高超的画技也许是无从谈起的。不过,摹本有摹本的价值,最接近的摹本——比如北宋摹本一定保留了很多原本最原始的信息,比如这样小小的、稚拙的、像银杏叶似的树,顾恺之的树大概就是这样的,他的《女史箴图》里也有这样的树。
  顾恺之的一丝不苟,让人哭笑不得
  顾恺之如此一丝不苟地以图像复原文字,也许是和魏晋时代流行神怪有关,但这只是一方面。
  很多人在打开《洛神赋图》的时候,皆不免为其光怪陆离所惊呆,然而,如果对照《洛神赋》的文字和《洛神赋图》的图像,顾恺之的一丝不苟里,还有不可思议!
  你看洛神出场这一段,以洛神为中心、紧密团结在她周围的草木、山石、飞禽、红日,看过的人都觉得没啥不可思议,但是你要这样去看——你认为这是两只鸟和一条龙吗?
  你以为菊花就是菊花,松树就是松树,天气就是天气,荷花就是荷花?都不是的。
  因为曹植说“她的身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顾恺之诚实地画了两只雁和一条龙;因为曹植说“她的容光焕发如秋日艳丽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顾恺之诚实地画了一丛菊,两株松;因为曹植说“她灵动如轻云笼月,轻盈似回风旋雪”,顾恺之诚实地画了一片云;因为曹植说“远远看,她明丽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顾恺之诚实地画了红日高升;因为曹植说“走近她,她妍媚如绿波间绽开的新荷”,顾恺之诚实地画了一池荷花……如果曹植接下来不是直截了当说“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而是一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不知道顾恺之是不是也就不画下图的美人,而是一直太阳月亮、春松秋菊地画下去了。
  顾恺之这也太……实诚了吧。其实相似的实诚在《女史箴图》里就出现过。
  这样生硬而稚拙的图解,可能只有在孩童的画里才会出现,或者说,只有在早期的绘画里才会出现。
  但就是这样生硬而稚拙的《洛神赋图》,最终打动了梅兰芳。
  梅兰芳的《洛神》,剧组对三观问题煞费苦心
  梅兰芳早年曾对记者说,他所以出演洛神,是因偶然间看到《洛神赋图》后,被这幅画深深感动,一念不忘。
  《洛神》剧组对于这个剧是下了很大的血本和心思的。他们查阅了很多资料,例如《三国志》《文选》等,了解到《洛神赋》向来有很多的解读,对于这部戏的三观煞费了苦心——这戏既不能解读成“感甄”,也不能解读成“忠君”,更不能胡拆乱解。
  就如《洛神》编剧齐如山说的,这是一个半虚半实的言情戏,他在梅兰芳排戏的时候,经常提醒他演到洛神与曹植相晤时,一定不能太“实”,须近于人而不似仙,但也不能太“隔”,让观众看不明白。
  而梅兰芳特别厉害的地方,就是在这些分寸上拿捏得特别好。他自己晚年曾回忆演出《洛神》时,对于如何用身段和表情去体现“申礼防以自持”这么一句话——洛神与曹植不逾距的相恋——也是想尽了办法。
  曹植和甄氏的八卦飙红,但大多学者认为《洛神赋》从来不曾是八卦《洛神》的飙红名至实归。
  北京首演那一晚,戏票早早售空,戏院内外都是人。几天后,剧组又到上海演出,又是车马空巷。几个月后泰戈尔访华,在排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表上,泰戈尔提出来,一定、必须要去戏院看一场梅兰芳的《洛神》。1930年梅兰芳赴美演出,《洛神》也带去了。1948年,《洛神》差点就被拍成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后来没拍成,这个第一给了1948年的《生死恨》)。1955年,《洛神》被选为梅兰芳代表作之一,终于走上银幕,由吴祖光导演。
  而随着《洛神》的飙红,关于曹植和甄氏的八卦也飙红了……隔了一千多年,曹植的《洛神赋》再次回归世间,但这次的回归,却是伴随着一段八卦。尽管梅兰芳想尽了办法把人神之恋演绎得极为含蓄,但大家看过了《洛神》戏再去读《洛神赋》,总是恍惚间看见梅兰芳的洛神和姜妙香的曹植。而同时,无可奈何的学者们不愿意《洛神赋》这个文学经典只因为梅兰芳《洛神》戏的风靡变成社会上的八卦谈资,随着《洛神》戏的热度持续上升,不断地有学者发表学术文章,辨析《洛神赋》从来不曾是八卦。
  回望这一千多年的历程,如果没有曹植的《洛神赋》,便不会有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也许也就不会有梅兰芳的《洛神》。若没有梅兰芳的《洛神》,人们对《洛神赋》和《洛神赋图》的解读也许不会如此八卦。不过,若没有梅兰芳的《洛神》,还会有那么多人去认真探讨三世纪曹植的这篇赋和顾恺之的这卷图,会为它们写那么多篇文章吗?
  当曹植和梅兰芳的背景最终淡去,永恒流传的《洛神赋图》还在吸引着人们去解读。只是这场解读注定无解。
  任淡如 文并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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