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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娟忆陈早春:事关鲁迅,他毫不含糊,据理力争

编辑:高志军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发布时间:2018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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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郭娟:即为野草,就自有其生命力

人民文学出版社原社长陈早春同志,因病于2018年7月2日8时04分在北京航天总医院逝世,享年83岁。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读《蔓草缀珠》

文|郭娟

在北京朝内大街166号,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灰色大楼朴素沉静。多少文学名著在此出版,多少作家由此成名,文坛的繁华热闹或风雨沧桑多与此处息息相关……而这楼里“为他人做嫁衣裳”的编辑,一代又一代,默默工作,积淀着劳绩与经验,形成传统乃至传奇。

自1965年初进社工作至2003年退休,陈早春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从编辑到编辑室主任,再到社长、总编辑,他记忆中的人与事,实在是太多了。冯雪峰、楼适夷、韦君宜、牛汉、林辰、孙用……这些人文社先贤,他与他们都有直接接触与深入交往;他参加1981年版《鲁迅全集》编辑出版工作,八十年代中期直至退休一直担任一把手,其间关于作品出版、作家往来等,写出来都是文学史料。

遗憾的是因为工作繁忙,退休后还参与了《鲁迅全集》修订工作、主持了《冯雪峰全集》编辑出版工作,他写出来的实在是太少了。而他挤时间写出来的,又都堪称佳作,这就更令人遗憾了。对此,他无奈,并引俗话说:“木匠家里凳没脚,和尚家里鬼唱歌。”无奈中带几分凄惨了。他的前任、韦君宜在卸任时说:“我一辈子为人做嫁衣裳,解甲归田,也得为自己准备几件装殓的寿衣了”,是一样的况味。韦君宜后来就写出了《思痛录》和《露莎的路》。而继任的陈早春,一部《冯雪峰评传》刚写了一半,就得到诗人艾青、理论家陈涌等人的赞誉,却因工作忙而不得不找合作者来完成。

陈早春的有些文章竟是被激出来的。1981年鲁迅诞辰百年的国际学术讨论会,他所在的鲁迅编辑室正奋战于《鲁迅全集》编辑工作、没有提交论文,竟无资格参与盛会。编辑们公推陈早春赶写一篇争口气。既是赶写,又为公推,想占用一点工作时间,社领导批得干脆:不准!他只好开夜车,拼了六个通宵,写出一篇三万六千多字的高质量论文,为同事们争来了几个参会名额。而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就晕倒在沙发里,半天站不起来。

而此前,因为《鲁迅全集》一条注释——杜荃是谁,惊动了上层。陈早春经考证,指认《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的作者、批鲁迅是“封建余孽”“二重性的反革命的人物”、“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蒂)”的杜荃,就是年轻时的郭沫若。此事,郭沫若生前说记不得用过这个笔名。是为尊者隐,还是澄清历史真相?陈早春写了四千字报告。这个报告,上报林默涵,林看后又送周扬、胡乔木审定。周扬当时是“郭沫若著作编辑委员会”主任,这个注释也关联着郭沫若全集是否要收入署名“杜荃”的文章,郭著编委李一氓倾向陈早春,但周扬让他写文章,他却怕惹来“万箭齐发”,而其时郭老的秘书王廷芳给周扬写信,指责陈早春“态度极不严肃”……最终,周扬、胡乔木批示,同意陈早春的意见。这篇四千字报告,后补缀成文——《杜荃是谁》,其中有理有据的史实论证、有礼有节的处理意见、不卑不亢的抗辩态度,都可圈可点,堪称范文。与此相比,后来因《鲁迅与斯诺谈话整理稿》座谈会的记录上陈早春的四句话,惹得老作家李霁野生气、发了七封公开信斥责他,他写《聊答李霁野先生》那一篇,就轻松多了,还有些鲁迅杂文笔法。也是妙文。

事关鲁迅,他毫不含糊,据理力争。其实人民文学出版社自第一任社长冯雪峰以降,有一批鲁迅拥趸,楼适夷、聂绀弩、孙用、林辰、牛汉、王仰晨……他们都受着鲁迅精神的感召,为出版鲁迅著作各显神通、各自尽力。

陈早春敬仰雪峰。

冯雪峰(1903—1976),浙江义乌人,现代作家、诗人和文艺理论家,人民文学出版社创社社长。

他写的《追忆冯雪峰的晚年》《冯雪峰与我放鸭子》《回望雪峰》等篇章,是与当年冯雪峰回忆鲁迅、丁玲忆冯雪峰、瞿秋白一样,既是珍贵的第一手史料,又是情感深沉热烈的好文章。老社长冯雪峰,不仅是文学史上的人物,也是党史、军史上的人物,他的晚年境况,堪称悲凉慷慨。那时雪峰虽然在政治上蒙受着冤屈,却并不萎靡偷生或愤世厌世,他有健康的人生态度。他与群众保持密切的联系,于乱世中秉持着一个共产党员的信念与操守。“文革”中络绎不绝的外调者要求他无穷无尽地写证明材料,他没日没夜地认真地如实写出,因为这“关系到人家的政治生命”。下放干校,他身体瘦弱,干起活儿来却像一个老农,毫不惜力。“文革”后期,哪怕是被“控制使用”、只能为编辑《鲁迅全集》做一些资料性工作,他也愉快而积极地倾力为之。那段时期,他们一老一小彼此加深了解,谈话内容更为广泛深入。雪峰谈鲁迅,谈毛主席,谈“两个口号论争”,不夹杂个人恩怨,襟怀坦荡,正直无私。这一切深深影响了陈早春。

陈早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摄于2015年

特别是雪峰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心心念念要争取重新入党,赤诚之心与真挚的感情,让他感动得流泪,也促使他向党组织提出了入党申请。当他被批准入党时,病中的雪峰,这位在白色恐怖下毅然入党的老党员,仍被摈弃于党外。他因此不想透露自己入党的消息,怕引起雪峰的伤感。未曾想到,当他去探望病中的雪峰,一见面,雪峰就从书柜里拿出一本单独平放在那里的特大精装书——德文版的《马克思纪念册》,扉页上正楷写着:“早春同志入党纪念。一九七五年十月。冯雪峰。”以往赠书,他都不肯签名,包括一九三七年许广平送他的特精装本《鲁迅书简》,唯独这一本例外了。陈早春感动得说不出话,“只是异乎寻常地紧紧握住了他那干瘦得有如枯柴的手”,而此前二人从没有握手习惯。——雪峰的晚年,经由陈早春的笔写出,将永不会磨灭了。陈早春在青年时代遇上晚年的雪峰,是彼此的幸运。

《冯雪峰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2月

去年他主持的《冯雪峰全集》出版了,此书不仅收入雪峰全部文学创作、理论著作,还将那些写于“文革”的外调材料悉数收入,较为全面地展示了雪峰在文学史、党史、军史上的业绩。病后虚弱、年逾八十的陈早春参加了全集出版大会,他的讲话稿是让人代他念的,但他全程参会,甚至还参加了会后晚餐,他吃得极少,一直笑眯眯的。他为他所敬仰的雪峰又做完一件大事。

雪峰死于“拨乱反正”前夕,而他的继承者,陈早春、牛汉等人在新时期继续着文学出版事业。陈早春曾写文章评价牛汉“没有消极地把过去的痛苦经验化作世故,与此相反,他通过自身经验的总结,更懂得了正确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紧迫性”,他通过图书的原本选印和《新文学史料》杂志,让那些曾为反帝反封建尽过力量却因极“左”偏见而长久被忽视、湮没的作家作品得以重见天光,他反对以作者的社会地位和政治身份为选择作品的标准,“他坚信历史唯物主义,忠实党的文艺方针、政策,因此他乐于这样做,也不怕承担风险。”这样的评价,也适用于主持出版社工作的陈早春本人。八十年代文坛乍暖还寒,主政者的政治经验、思想水平以及由此而来的判断力与定力,都是不可或缺的。这方面,陈早春自己写的不多。

他更多的是写出版社的先贤、同事的纪念文章。《不像“长”和“家”的楼适夷》《我看君宜同志》《牛汀掠影》《编辑家牛汉琐记》《冷清地活着,又冷清地走了——忆林辰同志》《孙用晚年行藏拾记》《非师非友、亦师亦友的蒋路同志》《出版界的老黄牛王仰晨》……这些文章,即使混在几十篇一本的、厚厚的纪念集中,也可以跳出来、令读者眼前一亮并留下深刻印象。

韦君宜

他写韦君宜,就写了她衣装举止接人待物的种种“怪”,也写她左右说不清的“左”与“右”,写她难得见到的愤激和坚韧,写出了一个谜一样的“韦老太”:“既是个女强人,又是个弱女子,一方面有冷眼向洋看世界的豪迈,另一面又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懦弱;她任情而拘礼,简傲而谦卑……她对自己的事业和命运是坚韧不拔地执着抗争的,但最终的拼命一击,也只能算是铅刀一割;她有雄才大略,但不能挥斥方遒;她狷介而随俗,敏捷而愚钝……在她身上,似乎反映了一个不甚健康的时代,幻化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以这样的笔墨写纪念文章,又是出自一个继任者、一个领导,也是不同凡俗、颇为越轨的吧?

陈早春

陈早春的文章,质直素朴,密实紧致,不属于飘逸那类,然而在他笔下,故乡的小桥、竹笋、野孩子的野趣,自有美感,一种素面朝天的坦然与自傲。特别是他对贫穷生活中的母爱、“无情的父爱”以及他的伯父生死的回忆,平实写来,却处处惊心!极端严酷的生存条件下坚韧不屈的生长,令人嗟叹,更给人力量。倔强、瘦硬,是人的性格,也是文章的品格。

他工余所写的文章,多年前曾结集出版,现在又增添了“出版社群星掠影”的新篇什,是为“增订版”,仍沿用以往书名:“蔓草缀珠”,这是自谦无花无果。但即为野草,就自有其生命力,春风吹又生,带着满茎满叶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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