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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我更看重的是,人怎么与历史发生关系

编辑:高志军 来源:经济观察报书评 发布时间:2018年0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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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的书房窗户对着小区的一条浅浅的人工河,两岸柳树茂盛,枝条垂下倒映在河面。正值暑假,三五个小孩在大人陪同下在河边嬉戏。靠着窗户放着躺椅和脚垫,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温柔美好。

这与她笔下人物的生活情景截然不同:他们的生活环境几乎都是破败、脏乱差甚至是贫困,他们的生活和命运都在挣扎,但最终他们都还是以各自的姿势生活。这些人都是梁鸿家乡梁庄的人,她也曾生活在这个村庄。不同的是,梁鸿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走出了梁庄。她说,阅读和读书是最重要的精神生活的方式。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为她点亮一盏灯。

本期领读中国嘉宾是非虚构畅销书《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的作者梁鸿,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文学博士。

无尽的生活,无尽的困惑

经观书评:时间回到2008年7月3号,带着三岁半的儿子回梁庄。当时做那个决定,最初的想法是什么?有情感诉求?

梁鸿:首先是有情感诉求,想回家看看,想写点东西,至于写成什么样,不知道。

可能我的个性里始终有一些野性的部分吧,希望能够与生机勃勃的现实生活发生勾连。实际上,书斋生活也挺好,也很有价值,也包含了很多思考。但就我个人性格而言,那种现实生活我更喜欢,我忍不住,更愿意去“越界”。所以那种“逃跑”对我的性格而言是早晚的事。

经观书评:当时你的写作计划或愿望、期待是什么?

梁鸿:回到村庄里写点东西,是我的一个愿望,写成什么样都没有预设。

经观书评:那最后不管是从文学作品呈现,还是自己的精神层面,可能有一些问题解决了,有一些没有解决,额外给你的是什么? 

梁鸿:必须承认,梁庄给了我很多。不过当时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成为作家,也没有想到会获取一些关注之类的。

年轻的时候对名利没有预设是一件挺好的事,更多的精力关注于写作对象,这是很好的。后来真的成了作家之后,自己有一点非常好:始终保持自己倔强的一面,我还是想写点我自己想写的东西。不能说没受一点名利的影响,但我不会轻易答应,或者说对文学的认真执着,不会过于偏离自己的轨道。

当真的被大家关注到的时候,也不会轻易的飘飘然,因为我最终的赤诚之心还是面对语言、面对生活,我想把这个写出来。我永远都没有想好,怎么能写好,我每天苦恼的就是怎么把这句话写好,把所能够体会到的写出来,这是每天都在做的事。

经观书评:当时在精神层面对现实问题有一些困惑?

梁鸿:对,肯定是有困惑的。毕竟学习、读书那么多年,对社会问题是有一些思考的,就是不知道社会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村庄是怎么回事。所以本能的,包括和别人闲聊当中,也会聊到我们家怎么样了,我们村庄最近发生什么事。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关注到这些,因为我一直在写作,天然的就想要表达,这可能是写作的便利。

经观书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里一直会有不一样的问题出现,你自己在分析,也在提问,每一个章节几乎都有问题。从现在来看这些问题找到答案了吗?

梁鸿:那肯定是没有的,怎么可能找到答案呢?

经观书评:2008年的困惑,五年之后,梁庄的两本书写完后,找到答案了吗?

梁鸿:只能说当时的困惑是很浅显的困惑,不知道后面会面临这么大的困惑,那时候没认识到原来问题是无穷无尽的。当时的困惑只是想了解一下我家乡的生活,但不知道家乡的生活是那么无穷无尽的,永远没办法把问题穷尽。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经验。因为一点点小的执着,走进了生活的内部,发现生活内部太宽阔了,怎么都没办法穷尽。不断地有新问题诞生,不断地有新矛盾诞生,不断地发现矛盾、发现生活的惊喜,这是让人非常兴奋的,另一方面又使人思考,同时也充满写作欲望。

面对不同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值得冒险的事,是一件非常值得面对的事。生命的形态是特别多样的,我书里写了那么多的故事,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故事的形态,包括人的形态、精神面貌。这是让人特别充实的过程,看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生活在我面前展开,这个过程虽然伴随着困惑,甚至是忧郁、悲伤,但依然是一个非常值得的过程。

经观书评:写作是快乐的吗?

梁鸿:写作肯定非常苦恼,写完挺快乐的,写完会觉得:原来这是我自己写出来的作品啊。

因为写作的过程是不断地琢磨,跟语言搏斗,怎么能把这个人的相貌写的更准确、更生动,怎么把这个问题呈现,这是非常苦恼的。反正我是每天都在跟语言搏斗,不知道别的写作者是什么样的。语言太难把握,这是一个很难的过程,我可能终生都要做这件事情。

写作者至少对文字负有责任

经观书评:首先你是大学老师,做文学研究;同时是一个作家,作品是关于乡土文学的呈现,或你所理解的生活。你怎么来定义最终的身份,或者有没有一个明确的标签?

梁鸿:我就是一个写作者,大学老师是职业身份,但我还是个写作者。写作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是有自我搏斗,在自我搏斗中,涉及到社会,涉及到人生、人性。因为这两点,因为搏斗本身,就是一种反省,就是一种批判。在这个影响下,我还是更看重写作者的身份,也可以说写作者是个知识分子。

但是我不喜欢别人说,你是个码字的、“爬格子”的,我非常不喜欢这种说法。这个说法虽然是调侃,但我不会这样说我自己。因为对我而言,我还是挺严肃的对待我是一个写作者的。我不会用“爬格子”来调侃自己,这里面包含了一种精神状态,首先是把自己矮化了,在试图摆脱身上自带的某种责任,包括文字的责任,不单单是社会的责任。因为一个写作者,以操持文字为生,对文字也应该负责任,最起码要负到自己尽可能达到的责任。

我可能写不出一部经典名著,那我也要在我的意义上严肃的对待文字。语言是作家的生存共同体,每一个语言的创作过程对作家都是非常重要的,这承载着作家对文字的使用能力,也扩张着生存共同体的意义,扩张整个民族的语言的能量。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能量,这个能量包含了语言的信息、语言的文化历史的信息、语言的自我生成的能力等等。

经观书评:所以不管是性格还是能力或是其他原因,最终你选择的是用文学的方式来表达?

梁鸿:对,这是我唯一擅长的方式,不是性格原因,是唯一擅长的方式。比如我要是个哲学家,那就是另外一个方法了。 

经观书评:梁庄的故事会有后续的相关作品吗?

梁鸿:在小说里可能也会出现梁庄这个村庄,但是一个虚拟的存在。非虚构的作品,我觉得还是慢慢来,对我而言也许要过五年、十年,我肯定在持续关注。关于乡村另外的一些主题还是会写的,目前没有想成熟,所以没有写,但肯定还会写。

经观书评:看你的小说的可能还是城市的人。梁庄的人会看吗?

梁鸿:全是有知识经验,有阅读能力的人。梁庄的人肯定有看的,年轻的孩子都是有知识、有水平的,他们也会看。

一点星星之火,就可以使整个大厦崩塌

经观书评:你是70后,那个年代是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可能跟现在农村的孩子不一样,他们机会要更小了。

梁鸿:那时候还是“独木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现在大家普遍受教育的程度比较高。那时候农村唯一的出路是读书考学,不像现在还有打工、出门挣钱这条路。那时候如果考不上,就在家干活,按照我们的认知,干活是非常艰辛的,是吃不饱、穿不暖的。

经观书评:阅读对你当时的生活来讲,应该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梁鸿:我姐姐上高中,她有书,所以我从小就读到好多书,《世界之窗》、《高中语文》、《现代文学作品选》,那时候没电视、没网络,只有读书。我的性格比较内向,我跟孩子们出去玩的也比较少,经常就看书。我小时候对读书有渴望,喜欢看书,什么都可以看,我对“字”有一种渴望,喜欢看“字”。长大到小学四、五年级开始喜欢写作文,那个感觉很好,写的好不好不知道,反正喜欢写。后来我们整理老家的物品,翻到我初中日记,写着:我要当作家。其实后来完全忘掉了,是翻出初中的日记才看到。

经观书评:对“字”很着迷,这个启蒙最开始是什么?

梁鸿:可能还是跟我姐姐她们上学有关系,她们带回一些书籍,我自己性格刚好又比较内向、孤独。我觉得孤独的人很自然的喜欢阅读,喜欢写点东西,也比较惆怅,比较多思。我现在的性格相对比较好,但小时候不爱说话。

经观书评:那时候家里在农村生活,可能也是比较困难的,读书会有阻碍吗?你好像没有受外界影响。

梁鸿:家里非常艰难,但我父亲从来没有让我们退学,再艰难,我父亲借钱、借粮食,到处借,都要让我们上学,包括我大姐。我们脑子里没有退学这个意识,只有自己考不上了,不想读了。 

经观书评:阅读和读书对你的影响,不仅是现在,成为了今天的你,在当时贫困的生活中,那样蛮荒的时代,你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 

梁鸿:读书是我最重要的精神生活方式,业余生活方式。找各种书如饥似渴的读,先是各种各样的通俗小说、故事会,那时候也不是很清晰,不知道怎么区分,总之都拿来读。那时候书比较少,但也都有书,千万不要以为农村没有书。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得有点想法,这特别重要。

经观书评:后来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后,比如在你一直研究的乡土文学、乡土文化领域,或是写作过程中,有没有喜欢的作家?对写作或人生观,或是思考方式有影响的一些书或作家? 

梁鸿:我很早就开始阅读,非常混沌,我是一个泛读主义者,喜欢每个我能欣赏的作家和作品。

当年我十三、四岁的时候读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那时候肯定是囫囵吞枣,但也非常喜欢。读《安娜·卡列妮娜》是我上师范的时候,多激动啊。还有屠格列夫的《猎人笔记》。其实那时候已经读了相当多的经典,也有郁达夫、沈从文……

从我日后的创作和我的性格而言,可能我还是比较偏重于鲁迅那一支。但是我欣赏所有的作家,比如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沈从文的《边城》、婉约派的诗人、辛弃疾,我都很喜欢,我喜欢所有文字里表达情感方式。我没有特别挑剔说我不喜欢周作人,我喜欢鲁迅,但是我自己的创作倾向可能更偏重于鲁迅的气质,或者偏重于那些相对具有批判性的方式。我欣赏那种语言的美,对一个小世界的创造,我都非常着迷。

经观书评:话题具体一点,比如在非虚构写作、非虚构文学领域,梳理出你个人比较喜欢的作家、作品?

梁鸿:那说外国作家吧,中国作家写的还很少,这两年才刚刚有所倾斜,大家朝着各种方向进行尝试。

任何一个门类,都没有一种固定的好的写法,都是根据这个文学文本结构里的完成度:完成度非常高的话,可能会非常好,如果完成度非常低,那这个写法可能就是非常糟糕的写法。

比如奈保尔思考性的比较多,他也是回到印度,实际上他的作品里也包含着自我意识。因为他本身是印度裔,但他生活在特立尼达,远离印度本土,所以当他回到印度本土的时候,他又是个陌生人。这非常有意思,他独特的身份,是割裂的。

 

  经观书评:最后给00后、90后推荐你认为对他们有帮助的书吧。

梁鸿:我自己特别喜欢一本,历史学著作,美国的汉学家孔飞力写的《叫魂》。他分析了1868年的康乾时期的民间突然流行叫魂,把小孩子辫子割了之类的,由此引起整个帝国的恐慌。他从小的事件来分析当时整个帝国的思想状况和民众的精神状况。

这本书非常有启发性,写的也非常好,可读性非常强。我觉得90后、00后从这本书里可以看到,在一个庞大的,鼎盛时期的国度里,一点星星之火,就可以使得整个大厦倾塌。书里分析的非常有逻辑,可以启发大家对整个社会结构的思考。

还有何伟的《寻路中国》、《中国在梁庄》,包括奈保尔的印度三部曲,尤其第二本,《印度:受伤的文明》,都是高中生可以读的。看起来好像高大上,其实跟他们的关系非常近。

经观书评:不仅是你自己所写的文学作品,写的故事,还包括刚刚推荐的书,似乎一直是在一个宏大的历史中来关注小的个体?

梁鸿:我特别关注历史的生成。我写小说的时候,特别反对一句话,通过一个人的命运来反应波澜壮阔的历史——这是大家最常见的一个说法。我更看重的是微观历史,人怎么跟历史发生关系。

比如在梁光正的身上,文革是不一样的,一个参加文革的和不参加的人是不一样的,只有这个微观历史才是历史之一。微观历史也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无数个微观历史,最后构成了宏大历史。关于文革,有大的关于这个历史事件的总体的描述,但一个作家,关注的更多的是一个微观历史,就是自己本人怎么跟历史发生关系。或者换句话说,历史在作家笔下是以什么面貌呈现出来的,就是跟历史之间是怎么发生关系、互动的。这是一个作家一定要关注的,而不应该用一个已经固定化的观念。

我们通常会发现,当在书写微观历史的时候,往往会冲击宏观历史,大的概念,这是具有可思考性的。微观的历史,往往包含着更多的可能性,更多被我们忽略的地方。

比如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大家觉得挺新奇,因为当我们所有人都在控诉历史、控诉文革的时候,姜文突然告诉我们,其实文革还有这样的空间,这些孩子们在这样的生活。这也是文革的场景之一。

一个真正的书写者、思考者,其实应该特别细微地去思考、观察一些问题,这样才能把历史的多个通道的可能性给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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