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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颅 (作者 杨晓晨)

编辑:金梅 来源:宝鸡日报 发布时间:2014年0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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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井口望下去,只能看见一个花白的头从 3米多深的水井里缓慢上升。等出了井口,围观的人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纷纷伸手去拉他,他却谢绝了众人,稍微喘一口气,然后爬出井口,说:“到底老了,不行了。”这位老人就是我的父亲,这是在上个世纪 70年代初发生在老家邻居院水井旁的事情。记得当时比我父亲大几岁的邻居张老大曾高声指责:“你这个老汉,这么大年龄了,下去有个三长两短咋办?!”那时候我的父亲已经 60岁了,并且身患半身不遂已经多年,想起当时的情景来真是让人后怕啊!

        父亲下井是为了捞出那只落在井底的水桶。井里黑黝黝的,我每次站在井口用绳子吊水都有点害怕。但那时我们太穷,使他不得不为了一只水桶去冒险。

        我的父亲生于 1911年,农历五月十八是他的生日,从辛亥革命爆发到上世纪中期,他经历了许多兵荒马乱的岁月。我们幼小时,由于那个时代的原因,父亲极少给我们谈起过他年轻时的事情。我只知道他们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三,在爷爷的盐商生意破产后,他们弟兄分家。大伯在城里做布匹生意,在农村有土地。二伯是地方小官吏。我的父亲幼时读过几年私塾后外出,先后在韩复榘、冯玉祥和杨虎城手下当过兵,回来后干了 3个月的保长,仅此而已。但在那个火药味极浓的阶级斗争年代,父亲和我们全家为此戴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

        小时候感觉父亲很威严,生活的重担使他很少开心和欢乐。我们姊妹谁要是有错或不听话,轻则训斥,重则他巨大的巴掌就会给你留下沉重的“纪念”。他脾气暴躁,身体消瘦,在食堂工作很累,回家后常常呻吟不止。有几件事情令人终生难忘。

        上世纪 50年代末,父亲一连几天闷闷不乐,坐在窗户前对着我大哥的一寸照片默默发愣,大哥当时在修筑宝成铁路,在同去的工人之中,他的年龄和个子都最小,成天从事爆破、抬石头的危重劳动,不幸发生了工伤事故。那个年代交通、通讯极为落后,大哥又不愿告诉家里。自从别人处听到大哥受伤的消息后,父亲坐卧不宁,一连几天对着大哥的那张一寸相片发呆。我当时哪里知道,这就是父亲对儿子的极度思念!其实,从家乡到铁路工地不过100多公里,乘坐那种用卡车代替的班车车票也就一块多钱,但是生活的拮据使他只能接受这种熬煎。终于,父亲决定带我去宝鸡看望大哥了,准备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去宝鸡看望我的大哥,别提我心里有多激动了!但是临行那一天,邮递员送来了大哥发来的一封信,信中报告了他只是截断了一个手指,已经没有生命危险。父亲便取消了带我去宝鸡的打算。

         我们家从我记事起就住在县城三间狭小的半边瓦房里。院内三间上房属于大伯,大伯全家常年不在农村居住,房子闲着。 1962年大哥在外成亲后,大嫂需要回家来生产,面对紧张的居住环境,父亲母亲愁肠百结,无奈之下,父母商量后决定由父亲出面去借房子住,父亲硬着头皮去了——去时提了一罐羊肉汤,那可是那个年代上好的食物!我们只闻其香,却未见其面。傍晚父亲拖着沉重的步伐失望而归……

        父亲热爱生活,狭小的院子里,他会年年种些大丽花、月季、板兰、菊花和豆角、西红柿、洋姜、向日葵等等,直到他去世多年,他亲手种下的翠竹、葡萄还是那么喜人。这些,让他和家人在那个从精神到经济上都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年代得以放松!

        我记得父亲唯一的一次流泪,那是在我结婚的时候。小院子空前热闹,恭喜的亲友碰杯祝酒,老人家突然落泪了。然后他悄悄擦去,被二哥和妹妹发现了,不知那激动的泪水是悲?是喜?或者兼而有之?

         父亲是 1965年在工作中突然患病被抬回来的,他坚持死活不住院,只是吃了几盒几元钱一盒的中成药。只领了 3个月工资,从此便被那个单位解除了关系。有病他扛着,实在不行就买点便宜药一吃,直到临终一生都没有住过医院,我知道这与他的性格及当时的经济条件有关!拖着患病的身躯他坚持了 24年,这 24年里他和母亲一道看护了 8个孙子及外孙,作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和母亲的主心骨,他以难以想象的毅力顽强地撑持着这个完整的家!

        父亲离世的时候显得十分平静。他的 79岁生日过后第 10天,他有一种预感,让母亲请人在院子里给他理了发,换上干净的衣服,他把二哥叫到身边,说:“我可能不行了,我有几句话要给你说。”二哥说:“你不要胡思乱想,有啥话就说吧。”父亲脑子清晰,一字一句地说:“今后,你们姊妹们谁过得好,要把不好的多帮衬点。”二哥点头,含泪答应了父亲的要求。当晚父亲便溘然长逝。

         每当我看见孩子们穿着运动鞋,我就会想起在我的童年、那个艰难的年代,父亲给我买来那双二手咖啡色球鞋时我激动的心情;每当到了中秋和春节,我就想起父亲喜欢吃的水晶饼,感叹人喜欢吃的时候没有钱,稍微有点钱时又没有牙,等到我们彻底解决温饱问题的时候,他人却不在了!在当我和二哥共同在老宅也是在小巷第一次盖起小二楼的时候,他却没有来得及住上一天!吊唁 3天期间,娘让我们把父亲的灵柩供放在即将竣工的新房,算是对他的安慰。记得在父母都去世后不久,姐姐从西安打来电话哭着说:“每月到了给父母寄钱的日子就难受,现在有钱无处寄啊!”

         当我静静地回顾自己这大半生的错误和过失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当时要是父亲在就好了!人要有个敬畏,就不会恣意妄为办傻事犯错误了。人说棍棒底下出孝子,真是至理名言。别人疼我,多在表面。父亲疼我,才在心里!现在想起来,我们姊妹们能有个还算不错的今天,父亲的巴掌才是人间最温暖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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