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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留侯祠(兰州 杨闻宇)

编辑:王沣 来源:网络 发布时间:2013年0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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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中原野上的春色是蓬勃、浩荡的。
  清明节刚过,绿莹莹的漫无涯际的麦浪烘托着一坨坨土坟顶上祭奠亡灵的白纸,被土块压定的纸儿抖抖烁烁,像低旋的海鸥逗戏着水波。我们的小车似一条破浪之鲸,直扑向兀然而起的秦岭——特殊的历史名人最能逗人遐想,想象其业绩、际遇、终局,怀恋他滞留过的地方……自宝鸡直投张良庙,正出于这样的心思。
  岭高气寒,绿意淡漠,可喜的是,山愈深而溪水愈清,溪水愈清便山花愈艳。破晓时分经了一帘霏霏细雨的一树树花蕾忍俊不禁,纷纷绽蕾展眼,粉红如霞,素白似雪,仿佛是春天将最迷人的景色尽都藏掖到深山里来了。
     山高水细,松树却渐渐密集起来,山麓的矮嫩枝干随着山势陡升也增高变粗,仿佛是高处的老松统率着四下里的新松在登高、在攀缘。山巅现一巨碑,刻着“酒奠梁”三字。小车掠碑而过,便左一拐右一弯地掉头下山了。侧旁响起枝叶拂车的窸窣声,山林边上歪斜出簇簇青竹,枝干细细,叶片则宽润润的,司机说这是“松花竹”,也闹不清是形近松花呢?还是坠落的松花为竹丛洒进了别致的馨香?
  山陡车急,耳畔生风,谷底松林上方倏地擎出一座檐牙四翘的阁楼,这是留侯祠北花园里的“授书楼”,是张良当年研读“天书”的所在。岭大谷深,挤挤攘攘的松柏、枫树、槭树、青竹,连同不知名的杂木尽都笔直端正地挺了起来,交织成蔽空的屏障。就连那正在竞相怒放的三几株杏花、玉兰也不甘居下,以圣洁的粉白、清俏的嫣红升起在早春新屏的正中央,瑰丽、典雅、庄重,组成大手笔式的锦上添花,形成别成气韵的天然构图。
     这里是褒水上游,二水环绕,五山抱持,形成一方隐伏在磅礴崔嵬的大山里的翠荫凝云的小天地。宝鸡至汉中 520里,留侯祠至宝鸡 320里,貌似南北交界,实际上是越秦岭而偏南麓,粗巍的松柏碧里透紫,含有北国气息,而簇拥的修竹含春滴翠,挟带着南地风韵。另外,此地距古长安 600多里,间隔“难于上青天”之蜀道,京都万一有紧要事需动用张良,无异于上天求神,也不那么容易。“居移气,养移体”,作为从封建的古老脊椎里沁出的一滴精液,张良能选择这么个地方安顿自身,造诣可说是很高深了。
   
     祠内青竹流水、楼亭殿阁之外,到处是历代文武官员与墨客留下的匾额、楹联、题咏,雕柱刻石,碑碣纵横,称颂张良前半生的英雄业绩,更敬仰他后半世的神仙姿影。 
   “收秦关百二山河,奇谋独运”:烧绝栈道以迷惑项羽,暗度陈仓而重取关中,东出函谷关争雄天下,划鸿沟为界以避实击虚,假封齐王直至垓下覆楚,统一天下,刘邦的每一着关键性的妙棋无不是在张良的指点下押出去的。张良本是韩国后裔,韩灭于秦,为了复仇,张良曾结交大力士用 120斤重的大铁椎图始皇于博浪沙,“博浪一声震天地”,不幸误中副车,张良遭到搜捕。自从辅佐刘邦,张良则以楚汉千军万马为“铁椎”重击暴秦,终于实现了“报秦一椎”的终极目的。   
    作为夙愿已偿、功成名遂的“英雄”,张良急流勇退,退出了繁花似锦的京都朝廷,隐入了云遮雾绕、修篁蔽日的山谷里。耐人寻味的是,这里距岭上那个有名的“酒奠梁”才 80里地。
   汉元年四月,项羽在咸阳分封天下,诸王纷纷前往封地,张良陪同刘邦就都汉中,率兵从斜谷口踏上了通向汉中的栈道。逶迤递进,行至山巅,张良忽然建议烧绝部队刚刚踏过的“褒斜栈道”,刘邦不解其意,反问一声:“这岂不断我归路?”张良沉静地说:“烧了它,向项羽表示你无东归之意,消除了他的疑心,你才可以在汉中囤粮练兵,养精蓄锐,待机还定三秦。不烧,你还没顾上出去,人家就从栈道上打进来了。”聪明的刘邦点头会意。于是,他俩在岭巅上眺望着连云栈道刹那间在峻崖险壑里化成了随风抖动的千里火龙,火龙时暗时明,渐渐隐灭于白云之中。君臣二人跨着骏马,把酒临风,躬下身祭奠山灵,预祝来日的辉煌胜利——落日大旗,三军欢呼,地北天南酒香幽微,这就是“酒奠梁”的来历。
     择此地辟谷隐居,张良是否还有点恋旧的情绪呢?天下英雄最陶醉自己的辉煌战绩,尘间勇士最欣赏自己挫败过强敌的阵地,后来的诸葛亮下世时,特意留下遗嘱,申明要葬身于定军山下,而这座张良庙离定军山并不遥远。
  英雄,神仙,本是相距无极的两大领域。古往今来的志士豪杰,有幸完成“英雄”二字的能有几个呢?至于从英雄强劲的抗争意识转入淡化生命意志的另一境界,辞离富贵,揖别妻子,“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者,就更是海天片羽了。于右任老先生留在这里的一块石刻是“送秦一椎,辞汉万户”,正暗示着张良超凡绝尘的一生。
     刘邦登基,大封群臣,告曰 :“运筹策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这是了不得的恩典。张良谦恭自让:“臣以三寸舌为帝王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先为小邑之侯,继而辞出朝阁,与众多的宿将重臣恃功索封、较量名位的情景,形成极度强烈的比照。
  庙门左侧的石碑是“汉张留侯辟谷处”。辟谷者,静居行气,不食荤熟饭食,仅采山果野味为餐。传说此地柴关岭上下的松树全不结果,尽让张良给吃掉了。我留神看了看,新松正暴新芽,而去年的干果仍三三两两悬挂在枝柯梢头——事情过去多少个春秋了,松树早应当结籽了。云山迢遥,岁月苍茫,张良晚年动向不明,不知所终,有人说他以辟谷术导引轻身,共风雨上下,与造物同游;有人说他死了,死后遗下两处墓葬:一是山东微山湖东畔,一是湖南张家界水绕四门的石山垴上,虚实真伪,无人考证。
     人啊人!少年得志时是垂涎英雄,蹭蹬失意时则羡慕神仙。张良是入世为雄,出世为仙,一身而兼具双奇,于是大殿里的香火就很盛。塑像前的香案上献着一沓红布,面上一张写有“献给张良爷爷”的字样。
     佛道两派,也竭力争夺这位蝉蜕成功的神仙。从东汉末年起,这里一直是道家的领地;清康熙年间,僧人驱逐了道人,这里成为佛家阵地;兵部尚书于成龙巡视至此,又将僧人逐革,募道人看守香火。佛道你争我夺,谁都想挑起张良这面旗帜张扬自家的宗旨。
  庙侧两股溪流汇入褒水,沿峡谷径投汉中。湍流漫过石门坎行将出山时,河心巨石上突然现出横列的两个隶体大字:“衮雪”。这是横槊天下的曹操公元 217年溯峪而上时,为锦绣山屏里滚滚扑来的银波雪浪所陶醉,为张良选了这样个环境退隐而亢奋,用长槊在巨石上刻画的。“衮”字的最后一脚矫健有力地蹬了出去,似乎踹动着滔滔的流水,水珠激溅,吼声如雷,簇拥起一排排一层层的雪浪,这浪花又何止三滴呢?于是,“滚”字旁那“三滴水”就跳进湍流里飞走了,注汉水,入长江,赴沧海……清代罗秀书对这“衮雪”二字有过评论:“昔人比魏武为狮子,言其性之好动也。今见其书如此,如见其人矣!”浪花并作笔花舞,英雄魄力自超群,可这二字处于褒水下游,与高踞上游的张良相比,曹操最终也只是占定了张良的一半生涯:不愧是个英雄,却与神仙无缘。
  返回时,山路上是另一样景致。“江边旋入旁来水,山豁犹藏向后峰”,那溪涧不时蜿蜒于路侧,流水上方动不动横架一柱牛腰粗的柳树主干,树干形状不甚规则,难附绳墨,朝天之面被刨平了,白木如案,微现斧痕,面水的下部柳皮仍旧,而且残疤处又冒出鲜嫩嫩的新芽。人、牛去那边坡上耕种,就从这桥上往复,因地制宜,朴雅无敌。桥左近的小木屋简陋矮旧,倚墙斜起的梨树桃树与杏树,花色艳丽,照人眼明,大自然正以它鲜洌、盎然的青春呈示出对贫穷山民的钟情与厚爱。女儿家进出柴门,红衫绿袄,姿影婀娜,形态束装似乎正取着与天地自然和谐的意思。面对着娴静的山景,我总在思量:融天地自然、英雄神仙为一体的张良,会是怎么样个长相呢?
     英雄们强悍奋发,胸有城府,具有男性的进取素质。司马迁正是这样猜想张良的,以为他是一个健壮魁梧的伟丈夫;及见其图,才悟出自己大错特错,错在忽略了“神仙”的本质方面。神仙者,文雅、慈和,洞悉前因后果,襟抱以天地为怀,以静制动,以柔克刚,自然也脱不出“气清者魄恒弱”的框架,这样就不能不含有女性的气质。这一点上,苏东坡就比司马迁高明一些:“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是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而愚以为,此其之所以为子房欤!”
  我觉得,这地方南北交会,高下适度,雾岚出没,山水呈秀,遍地幽草淌着蓝,空际白云载着绿,虬龙式松柏蕴蓄着“男儿”气概,袅袅修竹的翠袖自然是“女儿家”的韵致了。临其境而音容宛在,览史书而张良自现,要什么塑像,又要什么图形?在这里,林则徐早就留下话了:“漫将巾帼拟须眉,仙骨珊珊世岂知!”
     弯急路仄,车如疾箭。同车伙伴忽然发出一声感慨:“说来说去,还是帝王家厉害。张良功成不居,自行隐退,还不是在回避那一股势焰嘛!”
     这一句话,引得我忽发奇想:下一世我若当上国君,上得龙椅,将会干些什么呢?
  第一天登基,我第二天必率群臣到留侯祠来。鼓乐声中,燃起鸡骨拐杖粗的高香,隆重参拜张良爷爷的神像。礼毕,我要领着文武臣僚在几个花园里转悠;转到明代赵贞吉的一块碑刻面前,我要特意指示群臣认真地读一读“君不见,京洛红尘多更深,英雄着地皆平沉”的文字。而后,我会郑重地问问群臣:“你们是要吃山珍海味做大官、腰缠万贯住高楼呢?还是要仿效张先生,辟谷深山,羽化登仙?你们现在就可以自择进退,愿留的就留在这里;不愿留的,随本御还朝,论功封赏。”龙辇折回时,用不着回头清点,我深信,不会有一个留下来的,甚至,他们在暗暗地嘲笑张子房哩:“傻瓜,真真的天字一号大傻瓜!”
  我的经验是,当英雄首先得抛掷鲜血或者生命,那是环境逼迫的,俗谓“逼上梁山”;当神仙则要舍弃七情六欲和一切生趣,这全凭的是“自觉”。从古到今,而人性底里最最短缺的正是“自觉”,众人当然得随着本御还朝。
   “我若为帝”的黄粱梦做得正香,身子猛地打个仄歪,小车已倏地闪过“酒奠梁”,朝着宝鸡方向俯冲了。松树矮小了,竹丛也疏落了,一辆辆“东风”卡车却急急地按响喇叭,驮着满车的竹扫帚,簸荡着一股股浓郁的山地清香匆匆地奔向关中。有的卡车,竟是从陇南山区折过来的。
  秦川的夏忙季节马上要来了,这些扫帚要在八百里平原上拂去麦糠麦芒,掠出灿亮亮的金粒儿,拥起小山堆一样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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