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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红的夕阳(宝鸡 杨立新)

编辑:张秦 来源:宝鸡杂文散文荟萃 发布时间:2012年0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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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夏日的傍晚,父亲让我陪他去金陵河畔乘凉。这真是破天荒的事。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整天忙忙碌碌,从来没有这份闲心,更没有这份雅兴。他一定是有话跟我说,我不敢违命,欣然陪同前往。

       金陵河早已没有了昔日潇潇洒洒、川流不息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被青纱帐挤成窄窄一溜的墨绿色溪流。尽管如此,仍然吸引众多的人们到这里散步、纳凉。

       我选择一块通风凉爽又眼界开阔的地方安置父亲坐下后,举目远眺,夕阳给金台观镶上了金边,亭枱楼榭和参天古树变成了黑色的剪影,象挂在天边的海市蜃楼。架在金陵河上的十八孔大洞桥,威武雄壮。桥上的栏杆和行人,象五线谱上跳动着的音符。桥下的青纱帐在晚风中摇拽摆动,扑朔迷离。沉睡了几千年的北首岭遗址仍然缄默着,它永远也不会道出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沧桑巨变。而此刻,那些闪现在青纱帐中劳作者的身影,却向我们演绎了千年历史那难解的承继之谜……

       “在这里种地的都是城里的居民”父亲突然开口说话了。

       “城里的居民种地?”我诧异地问。

       “城里的居民就不能种地!”父亲倔倔地反驳。

       我赶紧察看父亲的脸色,见他眼角的笑纹若隐若现,这才松了口气。父亲平时不苟言笑,如果脸再一沉,就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这时姊妹们便一个比一个乖。后来我们发现只要他眼角有笑纹闪现,就只阴天不下雨,仍然可以为所欲为。一旦笑纹消逝,就要小心从事了。果然父亲又说话了。

       “我也在这里种了块地。”父亲的神情有些神秘。

       “你会种地?”同机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竟然拿起了镢头,这是我怎麽也没想到的。

       “嘿,苗儿长得可水灵了!西红柿、黄瓜都挂果了。”父亲得意地说。

       “我妈同意吗?”

       父亲不吱声了,神情有些委屈。后来我才知道,这事遭到全家人的反对。也难怪,从小生长在农村的母亲,吃够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她肯定不愿意再遭二茬罪。姊妹们则觉得让退了休的父亲去吃苦受累,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说现在确实不缺吃不少穿的,至于到地里去刨食吗?但我知道凡是父亲决定的事情,都有他的道理,劝也没有用。想当年,父亲带领我们举家内迁,就遭到全家人的反对,但他还是坚定地来了。长大后我们才知道,这叫支援大西北建设。后来,他毅然离开心爱的车床,提前退休,让小儿子接班,也曾遭到大家的反对,但他毫不犹豫。现在我们才理解了父爱的伟大……

       “到我的地里去看看?”父亲见我没反对,便得寸进尺。

       父亲的地在青纱帐深处。地里的秧苗与周围的比明显纤弱些,黄瓜没别人的直溜,西红柿也没人家的大。但是地却修整得沟是沟、垄是垄的。看得出来,他是用在车床上干活的精细劲侍弄地的,那是要花大力气的呀!这时我才仔细端详父亲,发现他的脸晒成了古铜色,胳膊也脱了皮……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西红柿1块钱3斤,黄瓜5角钱1斤,这值吗?!”

       “不值!”父亲顶了我一句就不吱声了。

       我想说,北首岭的先民们在这里劳作是为了生存,农民们种地是天经地义,城市下岗职工种地则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你却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敢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摆弄那些秧苗。他把脱落的黄瓜秧重新缠在架上,把疯长的茄子杈掐掉,又把挤在一起的西红柿分开……动作那么轻,生怕弄疼了这些小精灵;神情那么专注,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突然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使我恍然大悟。

       父亲命苦心强。他12岁母亲去世,14岁只身一人闯天下,几次死里逃生。有一年得了伤寒,烧得他浑身发抖,两眼通红。老板狠心地将他赶出工厂。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几百里山路回到家,家却搬到了他打工的那座城市。他是怎么又走完这几百里山路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当家人在门口发现时,他已奄奄一息了。但他却顽强地活了过来。病刚好,又离开家门。等他再次回家时,两条腿生疮溃烂得生了蛆。没有钱治,就用装水泥的袋子包着,熬过了这一关……生活的磨难并未击垮父亲。他在与命运抗争中,学会了生存的本领——车、钳、铣、刨样样精通。在这些工种中,父亲偏爱车工。凡是他用过的车床,都擦得镜面似的。再破的床子,到了他手里都会焕然一新。谁玩不转的机器,只要他上去,照样能干出精致、漂亮的活。父亲凭着精湛的技术,20多岁就被定为7级车工,一度成为全市青年的楷模。来人参观学习,外出技术表演、做报告,好不辉煌。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那是一个忙碌的早晨,他刚把活卡好,有人叫开会。他出去转了一圈,并无此事。回来后,为了抢时间,开机就干,结果废活了。再看卡尺被移动过。他受了处分。那种尴尬、难看、委屈、愤懑是不言而喻的。父亲消沉了一段,但他并未就此跨掉,反而越干越猛。母亲说,那些年他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都耗在车床上了。父亲的坚强、执着得到了组织的认可,他被吸收为中共党员……不料一场洪水冲毁了家园,接着就是三年自然灾害。一贫如洗的家,5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怎么办?干活!车床拼命地转,他拼命地干。那是经济困难时期,企业实行承包制、记件工资。3年干下来,父亲又创了记录。他不仅为国家做出了贡献,救活了小家,自己也由7级工升到车工顶级——8级……后来,父亲受到了一生中最致命的打击。他的长子、我的哥哥初中毕业,弃学从工。他受父亲的影响,酷爱车工,并且自修了大学机床设计的全部课程,成为厂里设计组最年轻的成员,受到重视。正当哥哥风华正茂,踌躇满志之时,精神失常了。父亲一夜间脱落了满口的牙齿。这种让人崩溃的打击,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已从事行政工作十年之久的父亲,主动要求回到了车间。机器一转,什么痛苦、烦恼、郁闷、惆怅,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车床记录了父亲一生的喜怒哀乐。现在他为了小儿子接班,提前退休了。就象一架正常运转的机器,突然停了机,体内的余热不散发出来是会生锈的。父亲曾应几家私人老板的聘请,去当技术指导,但在那里找不到那种忘我劳动的感觉和无私奉献的乐趣。于是,他选择了种地,不为收获,只为体验收获的喜悦,不为成功,就想有个精神寄托……我看着饱经风霜的父亲,眼睛湿润了……

       我抬起头,一轮落日,红彤彤地托在西山顶上,它收敛了灼人的光焰,那暖人的余辉把半边天照得通红透亮。父亲沐浴在火红的夕阳之中,眼角的笑纹越来越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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