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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子:冬至话时节(湖南 李亚莉)

编辑:王亚恒 来源:湘潭文学 发布时间:2023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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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冬至,意味着一年中最长的黑夜来了。夜长梦多,不如说说闲话。

  我们的先人有慧眼,会观天象,也堪地舆。他们把一年分成四季,又细分为二十四个节气,还取了诗情画意的名字,一门心思让后人随缘天命,颐养天年。

  这节气分明的日子,与自然相感应,和天地共呼吸,是我们的宗教,是我们赖以吐纳生息的绵长福泽。

  我有点敏感,对时节,对物候。

  一到季节轮转,就感时伤怀,容易犯糊涂。不过敏感也有好处,不用看日历,走出楼道口就可以感觉到变化。地面积着的一洼水,它里面有天光,有树的倒影和初春的一点薄寒。即使关在屋里,踱到阳台,往外一打探,远远地看到垂柳,不再肃穆安详,在那里荡,一副很有风情的样子,便也知道,这柳树开窍了,春心在萌动。

  回到屋子里,枯坐了一晚,南风吹了一晚。走出去,柳条就冒出许多嫩芽,像婴儿的嘴,这里一小嘬,那里一小嘬,嘬得人心里暖暖的。

  再回到屋子里,坐不住了,那么多的颜色涌进来,鹅黄、草绿、粉白、桃红、青碧,大都顶着个俗气且喜气的名字,她们这群花姑娘,牵你的手招你的魂。

心起了色心,眼变了色眼。

  膝盖骨不由发软,不想走了,爬山涉水多累啊,让我躺下吧,懒洋洋地躺下。我跟草一样地贱呢,只要暖风一吹,就绿了,纷纷扬扬地绿,绿上一地。

  那点痒浮上来了,生命的痒,灵魂的痒,像一行蝌蚪浮上水面,眼角不由温热,知道自己在活着,和地上的草木、土里的蚂蚁、天上的小雀没区别,一样活着。

  躺在草地上,不想动弹,惊蛰到了。这春的盛宴,如春雷滚滚,让人想起,还有一个雀噪山乡、鸡鸣茅窗的天下。人一蓬蓬地来,叽叽喳喳,嗡嗡唧唧,蜂儿蝶儿一样。他们不知道自己走在柳树下,有多么好看。春天里,人走在柳树下,简直就是一幅画,不论是老人还是孩子。只要是春天,只要是在柳树下,就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神。

  春风也在乱翻书,翻到一句“我这一生都沉迷在琐碎中,历史和国家从未烦过我”,也挪不开眼神了。我用红笔在上面重重地划了一杠,不过瘾,又在上面标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生,如果真正美好,是只想让人拿去蹉跎,拿去享用,拿去虚度的。人虚度的,不都是美好光阴?

  历史也是,太平日子一笔就带过了,颇有一分张岱《湖心亭看雪》的神韵:天与云,山与水,上下一白,宣纸的白。湖上影子,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这一点一芥两三粒,是洒在中国宣纸上的淡墨,是我们的静好。

  浓墨重彩的,往往是苦难;罄竹难书的,更是暴虐。如今,算是有点明白“春和景明”的真正含义,人心一自在,天地自清明。不想那么多,踏青去,顺带祭拜一下先民。回来时,顺带捎一把野菜,给餐桌增加点乡野之气,春风十里,也不如餐桌上这股子清气。

  清明之后便是“谷雨”,雨生百谷,意谓“雨使百谷生”——天地玄黄,我们的汉字是玄而又玄的东西,用黑色的墨写成。古人惜墨如金,副词动词在他们的字典里简直无隙可生。

  百谷生,生百谷,这百谷,是人之根本,赖以生存之物,土地上最贵重的东西,没有它,人就活不了命。雨是天,也是人的命,是不可违抗的天命。清明祭祖宗,谷雨这一天,就祭拜天地吧。古书里,不也有满坑满谷、手忙脚乱的殷实景象?让人生发喜悦,这份人声鼎沸里,同样有着我们的福乐和安宁。

  一晃,就立夏了。立夏割春韭,春天长成的韭菜,这时割下煎蛋吃。你会笑话我,韭菜是初春的好,白菜是晚秋的妙。这时去割韭菜,过时了啊。但母亲的菜地里,总有一小畦春韭,舍不得割下,她以一畦的青绿、一畦的清香等我,等我五一长假回趟家。

  等的时间有点长,这韭菜生出韭花,白色的花簇,多在欲开未开时采摘。我家习惯,韭花新鲜炒着吃,不腌。母亲这样,我也这样,韭花吃在嘴里,有浓郁的香甜。

  还喜欢在初夏的厨房,一人安静地剥豌豆。豌豆碧绿如玉,小巧可爱,盛在白瓷碗上,让人想起诗经里说“终朝采绿,不盈一掬”。这“绿”,是“荩草”,是染料,我更愿意理解为豌豆的“绿”,剥了好一阵子,还是盈盈一小掬,但人静气得很,初夏,人当随份。窗外,樟树的老叶子全部落尽,整个树冠都翻了新,夏风细细里,有清冽的芳香,丝丝缕缕、牵牵绊绊,越扯越细,可寄怀,可静心。

  过了小满,天终于热起来。喜欢“小满”,仿佛是乡里伢子的“乳名”,乡里丫头也合适,反正是小河小水初涨的感觉,也像是初抽的稻穗,灌浆的感觉。小满——无缘无故,深夜里,期待有人这样喊我一声,把我当人之初的丫头相见,始终亲昵,不生分,但终究是梦。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人醒了,且醒得早,白日渐长,天,终于热起来,盛夏登场了,天地一天比一天辽阔悠长。

  待在学校工作,虽清寒,但有点好,有的是时间消暑。小暑也好,大暑也罢,似乎熬几锅绿豆粥就浑过了。在空调房里待腻了,就去家门口的雨湖游荡。湖的两岸,生长着一些很茂盛的树。风起时,树影婆娑,风一停,知了开始唱歌。这些树木,这些声响,这些奇异而普通的生命,它们年年如是,时时如此,忠实守信地配合着这四时次序。

  而人心,却易变,经不起岁月磨损。夏夜睡不着,有点不安,想起这些。空调呼呼地冒着冷气,是这暗夜的唯一声响,这机械的声音,让人想起,那些被清澈山水恩泽过的早年,业已消逝,不复重来。

  我儿时,在水乡。夏天夜里许多人都在石桥上乘凉,老人们拍着蒲扇聊天,聊累了,就把擦汗围身的布头一摊,睡在桥上。天上好大的月亮,渐渐起露水,人声寂下去,只听得桥下溪水响。

  有个堂兄,惯会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和屋瓦变成笛声。那一刻,天地都打开了,仿佛古往今来,没有生死成毁,没有英雄圣贤,有的只有花红柳绿,燕语莺啼。

  母亲在煤油灯下,缝制衣服,这时总会停下手中活计,轻轻叹口气。我那时不明白,她为什么叹气,现在明白了,但吹笛子的堂兄已经不在了。

  说着说着就九月了,立秋了。

  立秋说上一天一晚也说不完。我现在正处于生命的秋天,感觉自己这条小河,在渐渐瘦下去,有些面目嶙峋。但心底还有不甘的一点温热,像经过霜的枫叶,愈发的红。秋夜读诗,不读《秋窗秋雨夕》,也不读中年李清照,本来心有戚戚,读她们,只会更添堵,或者更心如捣鼓。不如读王维,读海子,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众神死亡的草原野花一片,管他呢,我打马经过,姿态很潇洒。

  海子留下许多抒情短诗,像王维的五言绝句,辽阔旷野,空无一人,特别适合秋天读。鲁迅的文章也适合秋天,清峻简明。活到中年,读鲁迅,不太晚。他那些随笔,非得经过一些人事,才能有体会。

  汪曾祺的随笔,也好,但更适合冬夜读,因为那股子随和家常,跟他笔下热气腾腾的一箪食、一瓢饮一样,可以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抚慰妥帖了。

  这个时节,到田畈里去,格外清心清肺,也清脾胃,那游荡经年的怅惘,跟地里头的晚稻一样,仿佛一夜间,消失不见。一茬茬稻桩剩在田里,今日不言,明日不语,一直站着,自云守拙。不由暗想,那李纨住的“稻香村”,应该就是这收割后的,一茬茬稻桩子。

  这个时节,也只有到了这个时节才看到气象。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定是在秋水之岸。春江水满,秋水渐渐落下去,露出嶙峋石头,也露出人生真相。多少人事在秋水中老之将至,不要去道破,满足于在这时节,有一碗经霜的白萝卜下饭。打小我们就知道,经过霜的萝卜和白菜,格外甜,也养人。

  刚吃过嘎嘣脆的萝卜,太阳下山了,立冬了,赶早回家吧,如倦鸟返巢,安下心来过日子。

  有一年冬天,家里的阳台和厨房特别有一种居家过日子的气象,琳琳琅琅挂满了腊肉香肠。也是那年我才知道,炕腊肉最好等过完冬至。可现在的人性子急,一立冬就开始忙乎了。住在我楼下的李阿姨勤快,她特意在院子的一角搭上一个颇讲究的土炕。找不到柏树、油茶、青冈这类硬杂木柴,她就寻来一些花生壳、桔子皮、甘蔗渣,甚至从酿酒厂要来一些发酵的酒渣。我尝过她熏制的腊肉,果真风味有点独特。

  我试着腌酸菜,用玻璃坛子。这门手艺,有点生疏了。小时候帮母亲腌制芥菜,要花上一天的时间,因为要晾干水气,腌制的芥菜才酸爽。一层层把它们码在一个大肚子的坛子里,用力码紧,最好是搬一块大青石,压在上面。然后封上坛口,任其发酵,静候佳音。

  这佳音是什么呢?是时光写给我们的情书。开坛之日,也是情书打开之时。我直到现在,还忘不了那一股酸香,条件反射地流口水。每年母亲腌制的酸菜要吃到来年夏天,那一碗酸甜爽口的苦笋酸菜汤,是开启盛夏酷暑的最佳模式。

  小寒夜,喝点小酒,大寒来了,才不会冷。我们南方有酿糯米酒的习俗,我也常酿,蒸好的糯米饭,凉透,拌匀酒曲,再用厚厚的老棉被包裹起来,让它慢慢发酵,夜深人静,可以听到咕嘟咕嘟的声响。这酒度数低,不醉人。但我平生的醉酒,都是喝新酿的糯米酒,因它甜啊,甜得粘口,一时贪杯,便喝多了 。

  过日子怎么能少得了呼朋唤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让我们一起抱团取暖吧,这人间有小温。不喝酒,守着炉火,话话家常,也是很暖人心的事情 。

  一人独处时,就在灯下翻 《红楼梦》。我老觉得,《红楼梦》非得冬夜看,才得“气”,得散淡之气、草木之气、金石之气,还有佳人的闲气,才子的牢骚气……孟子有“夜气”一说,认为一个人入夜后最容易得气,最容易得道,最容易通神。冬夜读《红楼梦》,冷得头脑清醒,不至于走火入魔,一边得“气”还能一边呼哧呼哧出几口“热气”。

  我手中这本,泛黄的书页中插有画作,是有颜色的脂砚斋——粉彩淡里透着一抹艳。《红楼梦》也是一本时节书,不同时节看,有不同的体会,大观园中的姐妹们,春去秋来这么走一遭,便风流云散,最后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难受啊,这人活一场,如果深情对万物。

  想哭就哭吧,哭这岁月流转,时节变迁,很多年前的庄子和苏轼,他们的洒脱,轻描淡写,也是在哭过痛过之后。转过身去,风轻云淡,柴扉静掩,草径通幽,有人回家了,我们都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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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甘草子,本名李亚莉,湖南宜章县人,大学本科,先后担任湘潭杂文学会秘书长、湘潭市女作家协会散文创作主委、湘潭市作家协会理事。曾担任《湘潭日报》周末情感家庭专刊的专栏写手,后以“甘草子”为笔名投身网络创作,个人创办的公众号“民国女子”粉丝上万,头条号年平均浏览量逾千万,应邀在“澎湃”“正观”“十点读书”等知名网站开设了专栏,是《简书》的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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