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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帐是一层轻幔(陕西扶风:张静)

编辑:王亚恒 来源:扶风视窗 发布时间:2022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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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绛帐,我十二三岁。


那时,乡下人穷哦,尤其是小孩子,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基本被窝在庄子里,除非考上学,才像一只插上翅膀的鸟儿一般飞出去。其余时间,大都围着三寸金莲的婆、大襟开衫的爷,以及爹娘和一窝子的兄弟姐妹,打发一个个长长的白日和黑夜。偶尔,会随着大人去距离村子十里八里以外的镇上,转悠几回,便是莫大的欢喜和开怀。

记得那年冬天,父亲要去绛帐镇上卖大白菜,我和妹妹央求了半天,他总算应允了。当我们父女俩拉着架子车翻沟上塬,一路小跑来到这里时,浑身上下几乎都湿透了。顾不上擦拭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子和拍去一路沾染的尘土,我的双眼一下子就被这座古镇的繁华、热闹和喧嚣吸引住了。


我们是从南城门进到镇子里的,很陈旧的城楼,像极了我在老电影里看到老建筑。尤其是城楼上随处可见的雕花砖头,像一朵朵盛开的莲花,伸展在青灰的墙面或高高翘起的檐角处,多看几眼,会有一种错觉,仿若回到久远的时光深处,一种书本里称为古朴厚重的感觉,从心底缓缓升起。


那日,正逢绛帐古镇有集市,密密麻麻的店铺和零散摊位一溜摆开。有卖针头线脑、鞋帽、手套等小百货的;有卖瓜子、花生、水果、红糖、烟酒等副食的;有卖油、盐、酱、醋和各种调味品的;有卖扫把、笊篱、碗筷、铲勺等日用品的;也有卖锅盔、油糕、麻花、粽糕、羊肉泡馍等小吃的;还有买字画、吹糖皮人和耍把戏的……真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镇子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那些如父亲和母亲一样勤俭节约的乡下人,从臃肿破旧的棉衣里面一层层掏出卷得皱巴巴的票子,一斤猪肉,三斤白米,一块蜜粽糕,一捆油麻花,或几尺花布,几把丝线,满脸笑盈盈地,仿若日子会在一衣一袜、一饭一粥中,火旺起来。


和我的杏林小镇截然不同的一点是,在这里,你时不时地会听到一阵又一阵的绿皮火车鸣笛声,长啸而来。紧接着,那高高架起来的喇叭里会传来女广播员一串甜美的普通话,听来如叮咚流淌的山泉一般澄澈和恬静。若逢节假日,还会看见一群又一群留短发、戴眼镜,背书包的莘莘学子,将乡下人贮存了太久的梦想一步一步从这里延伸出去。这长长的绛帐站台前,留下多少送别的身影和深情的叮咛,早已数不清了。


当然,偶尔也有穿中山装、戴金丝眼镜的各色商人或干部,匆匆来,匆匆去。他们像一缕清风,或者像一道靓丽的风景,给这座古朴的小镇注入新鲜的血液,一些属于时尚和潮流的物品也开始在这里一点点云集,一度时期,绛帐小镇的繁华和瑰丽,竟然赛过我们扶风县城的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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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和绛帐相遇,是在苦苦挣扎的寒冬腊月里,母亲的腿疼病犯了。在县医院拍了片子,无大碍,可依然莫名疼痛,严重时竟然无法下脚。后来,听说绛帐镇上的一位王姓大夫针灸是一绝。一日,我随母亲一起寻到这里,恰逢大夫不在,问了隔壁的裁缝店的大婶,说是去吃一个亲戚孩子的满月酒了,得等一两个时辰才能过来。


用一两个时辰等一个并不熟识的人,想来都是一件漫长无味的事情,倒是母亲,早已习惯了乡下的慢节拍生活。她坐在诊所门口的台阶上,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母亲满脸安详,气定神闲,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我,在焦灼中,不停地来回走动。


母亲知道我等急了,便说,红红,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就是了,你去街上转转吧。

你一个人,行不?


那有啥不行的,拐角的太阳这么好,正好可以晒晒,去吧!


一个人出了浅浅的巷子,来到街上。和我小时候来这里相比,街道平整了很多,也宽敞了许多。尤其是东西南北两条街道在古镇中心交汇,形成了繁华的十字交汇。此时,熙熙攘攘的人流声,车流声,掩在熏暖的阳光下,像一幅盛世烟火图。哦!这座在我生命里曾经留下光鲜记忆的古镇,并不曾因为时光的蹉跎而衰减,那一丝丝令我羡慕而熟悉的商业气息依旧在这里繁衍着、浓厚着。


我环顾四下,曾经陈旧的、高矮不一的门店基本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统一规划的、错落有致的砖瓦房,红色的砖,灰色的瓦,还有高高翘起的飞檐下,一扇扇干净明亮的玻璃窗,烁然生辉。这一切,无不向我传递着这座平原小镇的祥和、富足与和谐。


绛帐小镇的人,从穿着打扮到衣食住行,显然要比我的小村庄好得多。他们面色红润,心宽体胖,甚至连说话的底气都很足。你瞧,每当任何一列火车到站的时候,满站台推着小吃叫卖的绛帐人,面带微笑,亮着嗓门,从一扇窗户跑到另一扇窗户,此起彼伏的“肉包子、菜包子、玉米棒子,还有香喷喷的茶叶蛋,不好吃不要钱,来一个吧?”的叫卖声,随着火车传出老远。


那一天,我悄悄发誓,一定要挑灯苦读,争取榜上有名,从这里登上一列火车,或南下,或北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几个月后,我果真如愿以偿了。走的那一天,特意坐了火车,父亲送我到绛帐,我的眼里,哗哗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来。绛帐,就这样成为我生命的驿站。这驿站,藏着很多如我一样的家乡学子,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情结。


在古都咸阳上学的几年里,我的老乡中有好几个来自绛帐的。有一回,大家聚在一起,讲着各自家乡的传说故事,其中,有个齐家埠的老乡给我们讲了他们村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传说很早的时候,一户齐姓人家,生育了三个子女,男耕女织,非常恩爱,后来边关吃紧,丈夫被强征入伍,不久便传来丈夫战死的消息。齐夫人悲痛欲绝,面临困境,为了把孩子们抚养成人,她拒绝了所有劝说让她改嫁的人,独自挑起生活重担,并在渭河渡口的“十字路”边摆了一个“小茶摊”。她在经营中诚信待客,童叟无欺,赢得八方来客的赞誉。岁月流逝,她拿积攒下的钱,买下一片地,盖起了旅馆和饭馆,生意越做越大,越来越红火,并赢得人们的爱戴。于是随着她的声誉日隆,“齐寡妇”的人称就代替了当地的地名。后人们感觉不雅,因渡口的地貌,便演绎成“齐家埠”。这是个美丽的传说。不用说,因为齐妇人的勤俭持家、宽容忍让、诚信为本的做人品德,成就了这块神奇土地上后来的繁荣和富强,也造就了祖祖辈辈勤劳朴实、智慧贤达的绛帐人。


也就在这次乡友会上,我收到这样一个讯息,那就是绛帐作为张骞开辟的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驿站,接纳过南来北往的客商不计其数,我心中对于绛帐的仰望和自豪就又多了几分。


之后,回老家,从我的父辈们嘴里得知:明清时,绛帐古镇名噪一时。在这里,南山的木材山货,北山的粮食蔬果,都会从方圆百里之外云集。一度时期,它和眉县的齐镇、周至的哑柏、宝鸡的虢镇,并称为“关中四大名镇”,从而成为关中地区商贸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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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稔绛帐与马融,主要源于我的二叔,他曾是绛帐镇上宋乡政府的分管土地的干部,在二十多年的寒来暑往中,他的双脚一寸一寸将这片土地丈量过。用二叔的话说,他大半辈子光阴和热血都洒在那片土地了,故而,他对绛帐的情感早已超过了生养过他的杏林小镇。


说起绛帐,二叔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比如那里的河流、村落、土地、历史、风俗等,二叔耳能详熟,如数家珍,尤其说到马融,二叔满脸的兴奋和骄傲。他不止一次托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正襟跪坐地给我们讲马融。只是,那个时候,我固执地认为,只要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马融如何,他的思想如何,又不考试,听听就可以了。故而,二叔灌进我耳朵里的,只是一些关于马融的皮毛。比如,我仅仅知道,马融是东汉时著名的经学家、文学家、教育家,是汉代儒家学说的集大成者之一,是儒学发展史上一个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其他的,一概不知。


又过了几年,记得有一次,回老家,去看二叔,碰上村子里的五伯正在向二叔打探绛帐镇的一户人家。五伯走后,我问二叔,绛帐镇是否还是原来的模样?二叔说,火车站撤了,热闹的镇子一下子衰败了。再问及当年马融的讲经台遗迹,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有些落落寡欢地说,早已杂草丛生,残败不堪了,倒是街道中心乡民集资翻建的几处城楼,总算留下几丝掠影。


提及讲经台,二叔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和前几次不同的是,二叔讲着,我细细听着,听着一代宗师马融如何在自己的垂暮之年,在古镇绛帐,把东汉的儒学推上了一个无人可及的高峰。从二叔嘴里,我终于知道,马融大师,在这片曾经叫做“齐家埠”的地方,筑起高台,撑起绛色帐篷,四方儒士听讲者逾千人。这位学富五车的儒学大师,为使学生注意力集中,讲学时故意于帐后设列女乐,一边书声琅琅,一边轻歌曼舞,竟互不干涉。传说有一次,有学生按捺不住,用书卷挡住头,悄悄朝着帐后顾盼,马融执草秸怒打,鲜血染遍秸秆,掷之于地,秸秆复活,开花结果,人以为奇,便将此草称为“传薪草”,故“绛帐传薪”,至今广为流传。


起初,我对二叔讲的“绛帐传薪”的故事,打心底里是藏有几分排斥的,甚至有那么一点嗤之以鼻的。不就是一棵草,有那么神奇吗?竟然在地上只甩了几下,就能甩出淋漓的鲜血出来,胡乱编造的故事吧?直到后来,二伯的孩子中师毕业在县里做了文书,每每周末或者农忙时分,他会拿回来一些书,其中不乏一些关于扶风人文历史和村庄故事的书籍,我空闲了会找他借来看看。看得多了,关于“绛帐传薪”的诸多疑惑被解开了,心中豁然,并为自己的浅薄和无知自惭形秽。再后来,考上学,爱上读书和写作,那些寂静的夜晚,我埋头不停歇地写着故乡的山山水水和浓情厚爱,自然也会搜肠刮肚地去苦苦寻觅在漫漫的岁月长河里,那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历史文化、习俗风情,或者人物传奇。


那日,闲来读书,读到清代扶风知县刘瀚芳一首名曰《绛帐》的诗赋时,心里更加亮堂起来,不由安静打坐,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读了起来:


风流旷代夜传经,坐拥红装隔夜屏。

歌吹祢今遗韵在,黄鹂啼罢酒初醒。

两遍下来,竟觉回味无穷,感叹不已。眼前浮现出当年的九州学子,为了求学,扬起一缕又一缕的尘埃,从四面八方齐奔绛帐,跪求拜师的一幕。那个令我扶风万千子民敬仰崇拜的马融大师,一袭长袍,端坐于讲经台上,斑白的须发在夜风里轻轻飞舞。他的脚下,数千弟子,手握书卷,正襟跪坐,高昂的诵书声,穿破长夜,飘向漫漫长空,这声音,久久回荡在绛帐这片热土上。不必说那些列女闲情雅雅,琴瑟幽幽,难能可贵的是马融及其弟子浸泡在粉黛雅乐里的那种淡定与超然,正是东汉儒学文化迸发的魅力,也是一代大师马融独一无二的风骚。


说起马融与“绛帐传薪”,不得不提及卢植。卢植身长八尺二寸,声如洪钟,性格刚毅,且有匡扶社稷、救济世人的志向,他年少时拜马融为师。卢植博古通今,喜欢钻研儒学经典而不局限于前人界定的章句。马融是外戚豪族,家中常有歌女表演歌舞,而卢植在马融家中学习多年,从未瞟过一眼,马融由此对卢植非常敬佩,用真传《忠经》真谛面授其。卢植作为马融的关门弟子之一,勤奋好学,深得马融喜欢和器重,被称为马融的“门人冠首”。其学成之后,返回家乡涿县教学,并将马融的经学和《忠经》所宣扬的忠义思想传授给了刘备和公孙瓒。刘备与关羽、张飞既是结义兄弟,又是他们的师长。我们不难看出,《三国演义》中“桃园三结义”“千里走单骑”“白帝城托孤”“六出祁山”等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无不体现出马融学说里的“忠义”思想。


如今,在河北涿州的卢植文化园中的卢植祠里,卢植画像旁边由中国当代著名书法家许继善手书的两幅纪念卢植的诗文,其中一篇是清乾隆皇帝写的赞颂卢植的《涿州览古》,上曰:“为政穷经事岂分,千秋名教系君臣。冒言抗董知谁氏,闻是当年绛帐人。”很显然,此诗里的绛帐,便是马融“绛帐传薪”之地,他后来成为汉末三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其不论为官还是退居,始终不忘传经授徒,对传播儒家文化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当然,还有一位汉代大儒郑玄,为探究儒学真谛,三十岁后西入扶风,经卢植介绍拜马融为师。但当时马融名重天下,弟子众多,出类拔萃者不计其数,郑玄拜在马融帐下数日,却不得面授,但他并不气馁,只顾在马棚边建一草庐,“日夜诵读,未尝倦怠”,三年后,方被马融收纳,幸得马融面授,喜不自胜。


郑玄在马融帐下求学期间,并未钻在书本典籍当中,而是学以致用,亲自考证史籍当中的地名人物,风土人情,他的足迹踏遍了周原故土,三秦大地。当时的马融年事已高,他对这位得意门生,相见恨晚,怜爱有加,以至于到后来想留郑玄长期在绛帐讲学,传承他倡导的古文经学,使之发扬光大。无奈郑玄是一个孝子,他想学成归乡。于是,郑玄在马融帐下七年之后,以“母老归养”,辞别恩师。


郑玄走时,马融依依不舍,设宴饯行,他喟然感叹,对其门生说:“郑生今去,吾道东矣!”言谈之间,惋惜和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郑玄离开绛帐回到高密是桓帝延熹九年(166年),他已四十岁,半年之后,马融溘然长逝,时年八十八岁。又过了半年,郑玄才得到马融死讯,悲痛欲绝!


时光飞逝,绛帐传薪,逐渐销声匿迹,一切在时间里烟消云散。从这里开始的,亦从这里结束,留给后人的,是一座愈来愈破败的讲经台,被西风寒霜吹打,被岁月时光剥蚀,以至于很长时期,它孤寂至无人问津。2014年甲午之秋,因了一场马融文化国际论坛盛会的邀请,我的双脚再次踏上绛帐这片热土。和以往相同的是,我的眼眸间,依然寻不到与马融授课传闻有关的“前授生徒,后列女乐”的琅琅书声与悦耳丝竹,也寻不到红袖翩跹与风流学士交相辉映的风骚场面。但我惊喜地感受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绛帐之贤良之士,正在倾尽他们的热情和力量,一点一点复活一代儒学大师马融的精神和文化内涵,这种执着,仿佛能让我在一缕又一缕的拂面而过的风中,清晰感受到马融老先生生前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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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年的春天,一场又一场的春雨过后,瘦长了一个冬日的渭水开始清波荡漾、水草丰茂。我在侄女的微信里看到,她驱车带着二叔来到了绛帐。只是,此时的二叔已退休多年,他的双眼在进行过两次手术之后并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近视得更厉害了。


退休后的二叔,看不清报纸,看不清电视,甚至看不清对面走过来的乡邻,可以说,他对外界的感知,除了靠耳朵,还得靠二婶,用手牵着他的手,才能顺利抵达他想去的地方。后来,二婶突然得病走了,失去“拐杖”的二叔在孤独寂寥中学会了吹笛子。


那日,侄女牵着二叔的手,走过了绛帐那条长长的老街,来到讲经台前,二叔停住了。他仰着脖子,睁着混沌的双眼,茫然地朝着一个方向看着,仿若在思索什么。

末了,我看见二叔,掏出短笛,吹了起来,空灵悠远的笛声忽远忽近,忽强忽弱。显然,二叔吹的是当年马融的《长笛赋》,悠扬的旋律,穿过春天的田野,隔着屏幕,贯穿在我脉动的血液中。


在二叔的笛声中,我又开始细细揣摩绛帐这个名字了。绛帐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吗?不,它是一层轻幔。这轻幔上,既落满了丝绸之路的历史烟尘,又浸染了马融先生“传薪草”的色泽。这些烟尘和色泽啊,足以让生活在扶风的现代人,一遍遍回味我们的古老文化气息。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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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静  陕西扶风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高研班学员、陕西省第二届百优作家。宝鸡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散文》《散文百家》《湖南文学》等刊物,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延安文学奖等20多个奖项,出版散文集《散落的光阴》《以另一种方式抵达》,现供职于宝鸡某高职院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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