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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四益忆永厚: 休休,公毋渡河,毋渡河

编辑:高志军 来源:北京青年报 发布时间:2018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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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厚

图一

图二

图三

图四

图五

陈四益

知名画家黄永厚于8月7日晚19点在安徽合肥去世,享年91岁。

黄永厚生于1928年,土家族,湖南凤凰人,著名画家黄永玉的弟弟。黄永厚在黄家排行第二,早年因其兄长黄永玉离乡求学而承担起了黄家“长子”的责任,后又因画过抗战宣传画而应召当兵,入过军校,做过中尉;新中国成立后考入中央美术学院读书。1960年,从央美毕业后去了安徽合肥工业大学执教。

黄永厚藏书、读书甚丰,属于中国画中的“文人画”派,其作品除少量山水、花卉外,大都取材于历史题材和民间传说中的人物。

刘海粟曾评价黄永厚说:“文真、字古、画奇。”朱屺瞻则说:“画这种画要读好多书。”用画笔来思考,关注心灵,关注当下,关注社会问题,是黄永厚画作的美学特征。

黄永厚与杂文家陈四益曾在《读书》等杂志开辟文画专栏,针砭时弊,影响极大。本文即为陈四益先生近日为本报撰写的悼念文章。

“大字报画”

从不能公开到可以公开

收到永厚先生哲嗣黄河发来的讣告,才知道永厚先生辞世。从去年秋天,听说他已卧床多于起身,就想去合肥探望。没料到尚未动身,自己先住进了医院。此后半年多,不是做手术,就是陪侍家人,直到五月才离开了医院,回家静养。本想待到秋凉,同王得后君一道去合肥探望——此事他已说过多次——不料尚未成行,竟成永诀。呜呼,哀哉!

同永厚先生相识,是在30多年前。他从合肥来到北京,客居于紫竹桥附近的中国画院,一位朋友约我一道去拜访黄永厚先生。

未见之时,只能凭对他兄长永玉先生的印象想象,不料一见之下,大出意外。若论模样,兄弟二人颇为相像,一旦交谈又似迥然有异。永玉先生稳健深沉,虽然健谈,但对初次相识的人,总保有一份矜持,令人敬重之余也有几分敬畏。永厚不同,他热情洋溢,毫无遮拦。我们去时,他正在作画。迎我们进去,便道:“等一下,我画完这几笔。”

桌上铺着纸,已经画了大半,尚看不清总体模样。这时,他对着镜子张嘴龇牙,作威猛状。端详片刻,回到桌前,勾勒几笔,正是鼻口须胡部分。抛下笔,又忙着倒水。待到坐定,才说,这是画的李逵。先前画过,被朋友要去,这才又另画一张。

待到我隔几日再去,那张李逵已经画好,贴在墙上:足蹬芒鞋,挺胸凸肚,一臂抚胸,一臂提斧,下垂无力,脚下是一只跌碎的酒碗,当是被宋江下毒后愤怒、痛苦的情状。上方题道:“世上几多开山戏,每到收场总伤怀”。这幅画最初作于“文革”中。当初还有一句题词:“为彭陈贺帅造像”。那时这画若被公开,永厚便有多少个“狗头”也被砸烂了。永厚当过兵,对老帅们深怀敬爱。偷偷作画,也是为了“抒愤懑”,只能在朋友中偷偷观赏,终被一位朋友攫去。

“文革”过去,他重作此画,一位部队老干部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画前,呆呆端详。永厚轻轻走到跟前,道:“你没有保护好老首长啊。”那位老同志愀然回道:“我那时也已被打倒了。”言罢,老泪纵横。

这幅画被他一位也是姓陈的朋友(若没有记差,是叫陈梦麟)看到后,填词一阕,调寄“念奴娇”。词曰:“杀星下凡、旋风起,难分须黄鬓绿。刚肠一条斧一对,真正中华民族。不顾身躯,不求功绩,赤膊迎飞镞。太平时节,竟遭楚州鸩毒。 人赞将军,生平曾杀虫捉鬼,地天难服。我更重之,山寨上、怒砍杏黄大纛。宋氏大哥,赵家皇帝,任谁弄鬼蜮。铁牛在此,咬牙磨斧深谷”(图一)。这幅画,这阕词,表达的是在“文革”那个昏乱的时代,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心头对搅乱是非的鼠辈们的愤懑和对老一辈革命家的追念。永厚用画笔将这情感写了下来,引起了读画人心头的共鸣。

“文革”结束后,不少人喜欢夸耀自己当年如何反对“四人帮”,以示何等正确,但永厚却从来不曾作此吹嘘。他的这幅画仍旧只是悄悄在投缘的朋友中流传。

他这一类的作品还有很多。

另一幅《大王过长安》(图二),画的是一只卧虎,匍匐于地,然雄风犹在。跋语注明是丁巳清明旧作,正是丙辰清明祭奠周总理、呼唤邓小平复出的一周年祭。图之所喻,不言自明。图上题诗:“大王过长安,经年雷不散。似闻吼声远,恶云惊复见。忆昔菜花繁,碧血荐白幡。天公应抖擞,不许隐南山”。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在呼唤“邓大人”复出。这一类的画还有很多,经历过所谓“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人,都会明白,画这样的画,在那个年代需要多大的胆量,冒多大的风险!那画,表达的是画家个人心灵的呼唤,但现在能够在公开场合看到的此图,已是黄先生30年后复制的了。从不能公开到可以公开,是时代的进步,也是个人人格与感情抒发的一大解放。难怪他要感慨地写道:“唉,好长的人格跋涉之路!”

“文革”过去之后,一位北欧的美术家来华,看到了永厚先生的这些画作,很感兴趣。回去后写了一篇评介,给永厚先生这类画作加了一个名称:“大字报画”。永厚先生很喜欢,因为一个画家,能在那个黑暗的时代,以画笔揭开浓重的昏暗,记录下时代的真相,正是一种另类的“大字报”啊!艺术家的精气神,艺术家对时代的责任,毕现无余。我对永厚先生的尊敬,我同永厚先生长久的合作,其情感的根源也在于此。

画从读书来

要紧的是世事洞明

永厚先生喜欢读书。这似乎是天性。他读书很杂,有时是听别人说到,有时是从报刊上看到,文史哲经都愿涉猎。好处是博杂,弱点是不系统。但有一点却是系统读书人所不及,那就是他边读边想,不是想什么“体系”,而是想书中所论与他平日所思的联系。若有所得,便会勾起他的画思、画意,产生创作冲动。这种时候,他每每会打来电话,劈头就是:“你听啊”。接着便把他想到的题跋念给我听。他念得很快,不讲前因后果,也不管我是否听懂,一通念完,便问:“怎么样?”怎么样?我听都未听明白,只好请他慢点再念一遍,结果还是没听明白。他说他画了一张,我说,哪天去您家看。于是,挂断。等到我去他家,才明白他画了什么,写了什么。

譬如,那张风赋(图三),是读了宋玉《风赋》后画的。画面是宋玉当风,衫袖袍带,临风飘拂。宋玉是美男子,那图也色彩亮丽。跋语是他习惯的长跋:楚襄王三逼宋玉,使成“共风”之说。“发明耳目”,颂大王之雄风;“死生不卒”,申万民之冤苦。扬子曰:“尸位素餐,壮夫难为”。后世舐痔骂街,遂立门户。嗟夫,《风赋》歌德,或为绝响。是知宋人曹商,贾府焦大,千古同宗也。

他在说什么?他想说什么?但他读了《风赋》,而且很欣赏宋玉的文采,则是肯定的。欣赏什么?欣赏宋玉在楚襄王威逼之下,还是能实话实说,虽然用了很华丽的辞藻,但毕竟没有跟风吹捧。

《风赋》说的是: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陪侍。一阵风吹来,襄王大悦,于是突发感慨,以为这风该是他与庶人共享的吧!于是要宋玉以此为题,做一篇文章。但宋玉没有顺着他的思路去做拍马文章。相反他把“风”分作了雄风和雌风两种。雄风是专属于大王的,能使他“青青泠泠,愈病析酲,发明耳目,宁体便人”。至于雌风则是庶人之风,只能使人中心惨怛,生病造热,死生不卒。用这种雌雄二风之说,委婉地揭示了社会的贫富对立与命运不公。

我在大学读书时,有传毛泽东曾推荐读读《风赋》。那时中华书局的活页文选,还专门出了注释详尽的《风赋》活页本。永厚先生之读《风赋》,或亦起意于此。

永厚先生画此,大概是有憾于后世难有宋玉之才,要么如焦大之撒泼骂街,要么如曹商之拍马舐痔。各立门户,斯文遂绝。

永厚先生当年在上海,没有钱去大展馆办画展,于是到虹口公园一处小展厅办了个人画展。地处四川路底僻远之处,不料来了不少画界“大腕儿”。有人见他的画题跋满纸,不禁起疑:“这是中国画吗?”恰被朱屺瞻先生听到,便回道:“是国画,这种画很难画,要读许多书”。永厚先生的画别具一格,得益于他的认真读书。

他读书很杂,但不论读什么,都非常认真,并在书边密密麻麻写下许多心得或评语。这些写下的“心得、评语”,有的便化而为图。譬如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并不难找,《古文观止》就有。读过的人很多,但好像只有他将之画成了图,而且自出手眼。(图四)

这幅图的跋语:“或难王介甫,特鸡鸣狗盗之雄。曰:亦土产也!田文仁者,不忍绝其种。”鸡鸣狗盗的故事,出《史记孟尝君传》,大多知晓,是说孟尝君要逃离秦国,到函谷关,但未到开关之时。后有追兵,情况紧急。门客中有能学鸡鸣者,一叫,群鸡皆鸣,于是开关得脱。此后多有赞孟尝君广招门客,不去鸡鸣狗盗之徒,所以大难得脱。但王安石不以为然,认为孟尝君不过是“鸡鸣狗盗之雄”。真正的“士”,羞与为伍,反倒不来了。永厚的跋,是借王安石的画,从反面调侃了一下孟尝君。他的意思是:这些鸡鸣狗盗之徒也是土产。孟尝君不过不忍他们绝种罢了。鸡鸣狗盗之徒,何世无之,何处无之?孟尝君或许是不忍这些混饭吃的家伙活不下去。仁者,何世无之?鸡鸣狗盗之徒也就可以一直混下去了。

这种从读书中来的话题很多,永厚先生读书多,也就有了不绝的画题。

读书不绝,画题不断。要紧的是世事洞明,画题才有新意。否则,死读、呆读,何益之有!

重情重义

傲骨何曾向人屈

永厚先生是位重情义的人。他的有些画作,就是从情义中来。这幅《捉蒲团》(图五)便包含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陈梦麟,是永厚的一位好朋友。大概是1981年吧,陈梦麟想从外地调回家乡合肥,问永厚先生能否援手。那时,永厚先生还是一位大学教师。他又为人耿介,不会走门子。自己没有什么路子,也没有什么得力的朋友,尽管到处托人,终无结果。他觉得愧对友人,无法交差,只好画了一张画,送给友人,表达无奈抱歉的心境。画题就是“捉蒲团”。蒲团,又称“跪草”,是跪拜的用具。画上题道:“无地置跪草,放胆笑贞观”。

贞观,是顾贞观,为了救好友吴兆骞,向来不求权贵的顾贞观,还是走了门子,求助于纳兰性德。永厚先生画题的意思是:我连磕头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可以放胆嘲笑顾贞观向权贵低首了。这是一种可叹的无奈。

接到这幅画,能诗的陈梦麟寄诗一首回赠:“痛哉梁汾屈膝处,生亦难,死亦难,菜根涩,布衣寒,平生意气犹轩轩。傲骨何曾向人屈,宁不痛哉,而今为我捉蒲团。有人金龟宝马能换酒,有人狂歌直上天子船。我公赤条条地一身之外无长物,更况是筋老皮黑不忍看。拼此躯,因我折,痛甚至哉、登楼狂哭枉搥栏。我读永厚画,气尚温,肠已断,乌头马角总是幻。铜山铁劵不值故人一片丹。山阳惨笛岂忍闻,风霜不击雪漫漫。休休,公毋渡河、毋渡河,君勿捉蒲团,令我摧心肝。丈夫膝下有黄金,文章得失岂由天!三更拍枕频惊起,似闻鬼哭心倒悬。宁古塔前倒身拜,雨霰如泪迸江南。”

当年读到这幅画、这首诗,我也忍不住双眼泪流。这是两位正直的知识分子无奈的倾诉,情至深,意至切。我相信这幅看似私人之间互赠的诗画,将会有永久的价值。

永厚去世了。他的画品,他的人品,都将为后人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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