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面对旬阳遍地木纹石的奇迹景观,面对生命绿洲的天堂信息库,我们就会感到自己很渺小,但又不能因为渺小而使自己无罪……
西安朋友约我作向导,去看旬阳太极城。在路上,朋友说今年心绪不佳,不爱热闹,不想观花赏草,专想寻找一种凝重的心灵慰籍。我说那很好,等到了太极城,见到旬阳木纹石时,你的心绪就会不抚自慰。
一、你见过木纹石吗
朋友说,他从未听说过什么是木纹石,只知道华山代表一种高度和险度,全是因为华山的本质是一种花岗岩石,花岗岩是世人所敬仰的那种刚硬。又说,其实,在芸芸众生里并非全都刚硬,相反许多东西软如烂泥,庸俗得让你踏不下一只脚板。我说:老兄,你是吃了二分法的思维之苦,事物也许有三维或多维属性,譬如木纹石的前身是天堂之上的森林气象,而在那场惊天动地的造山运动中被深埋于亿万年间的地狱之下,却又在不舍昼夜的河流冲刷中,使之爬出地狱成为裸露于外的固体历史。它既不是最硬的石头,也不是最软的木头,我们只能从中惊视一种古木化金石的伟大存在。
说话间,车就到了旬阳县的甘溪镇。
我在甘溪河口,指着公路北岸的岩石断层,让朋友观看那些木纹石,像一卷一卷的老布,又像一沓一沓的火纸,也像一案一案折叠起来正待刀切的手工大面,更像一堆一堆的被肢解与弃置的枯木。朋友说,这岩层怎么会打着旋儿?到底是石头还是木头?我就把他带到镇子的南头,看道边菜地的围栏,围栏初看是一圈的木桩,细看,才知道全是木纹石,被菜农剥成小碗粗的桩柱,用水泥包住脚跟,用铁丝拉起网墙,我想这不是因为人心不古,木桩易折,而是因为奇特的木纹石使菜农抵御市场风潮,有了巨大的震慑力。
穿过甘溪镇,向南是太极城,再向南是吕河古镇,并由此向东,经关口镇到棕溪镇再到蜀河镇和双河镇,其间百里,遍地皆有木纹石。
我曾把旬阳木纹石与新疆昆仑山口上的木化石作过仔细比较,由于年代、气候和地质条件的差异,因而新疆的木化石是木头意义上的石头,而旬阳木纹石则是石头意义上的木头(也许是页岩的一种)。在无从考证它就是木化石时,我只能暂且命名它为木纹石。
蜀河古镇和旬阳太极城是汉江衣襟上两枚独居特色的纽扣。在这里凡肉眼能看见的古建群落,除过一些旧时的砖瓦、木器与刚硬的石雕之外,绝多的建筑材料都是就地取材的木纹石。因它不光纹理清晰美观,而且柔韧,易于开凿分离;不光成堆连片,取采、切割自如,而且结构通畅平直,使用方便;不光保温、隔音、吸潮,而且杀菌避邪。过去把旬阳太极城没有蚊子和黑沫子(一种极小的黑色吸血虫),说成是穆桂英挥了大扇子的结果,据我多年观察,多系木纹石的作用,也许因为木纹石属于硅化石和含铅锌石的一种,具有较强的导磁性能,很可能就是花脚蚊子与黑沫子虫的巨大天敌。
朋友听着,双耳发红,两眼泛光,直把那木楔子似的石头,往车厢里面塞。
二、木纹石之城——蜀河古镇
蜀河古镇坐落在蜀河与汉江交汇的三角基上。由于坡面陡峭,地势狭窄,山城的建筑群落,总是忽上忽下的幽巷与忽左忽右的曲街相通。你随便走着,看着,甚至用手指弹击那些檐下的木纹石座板,依然有瓦罐般的音响。
朋友曾在老山前线的猫儿洞里伤残过一条腿。
他一走进蜀河古镇的老房街巷,那左右摇摆的动作就显得极为夸张。他夸张着步子去推开一家小四合院式的“天井”房屋,他看见鱼网、鳖叉,还有风干的牛皮,皆张挂于木纹石砌成的墙壁上,因他后来是个力戒杀生者,所以,他把背对着墙壁,就在这时,他抬头看见了前低后高的山势,千家万户的小院儿一级压着一级潮水般地向后涨去,以至于大巷道套着小巷道,成了一坡的天梯,遍山的屋檐,使他立时有一种至上轮回的“悟空”情怀。他由此爬上一个廊沿,回头朝下看却发现水眼式的漏斗房子,飞檐翘角,勾连成片,像音乐一样,荡起来,飘下去,此起彼伏,婉转延伸,成为这座古镇的主调弦律。
朋友显然没有见过这样无路不台阶的古镇,也没有见过这些条石台阶像电锯解出来的松木大板,那规整划一的平面,那平面上曲线紧扣的木纹,那木纹使年轮清晰而棱角开裂。还有那用木纹石砌成的古旧靠山墙,潮湿而凸凹不平,混沉而苔癣斑驳,白霜一样的硝土,铁锈一样的腐渣之上,缠挂与垂吊着细如纤丝,亮如银质的蛛网,网住了那些夜间飞动的流萤,使之欲脱未脱地挣扎着双翼,扑打着千年落定的尘埃。
我看见朋友用一根食指去将那网中的流萤解救下来,放飞出去,然后对那奋飞的流萤说:你无法不死去,但你还有生存的时机;你无法去自由,但你还会有自由的空间。
这在我看来,朋友是一个具有生存空间情结的人,就像蜀河古镇是一个很有木纹石情结一样的杂居群落。因为,蜀河镇因河而名,而河名又源于古蜀国。公元前十一世纪,蜀国是与巴国齐名的重要族国,周武王封蕃屏周时,封蜀国于今河南南阳以北地区,那时弱小的蜀国,患于楚国的日益扩张,渐向西迁徙。西迁途中,曾建都于今旬阳蜀河一带,尔后才入四川。虽三千多年时间过去了,我们无法辨清哪些木纹石是人类最早使用过的,哪些是后人旧石翻新利用的文化叠压,但你拨开晚期的砖瓦、木料、石灰、漆泥等诸多建筑材料,就会发现这里整个是一个石头城。除了大片的山体岩石之外,就是那些大大小小、形状各异、色彩不同的生活用石,遍地皆是,你无法确认它的来源与时代,种类与出处,但有一点可以判定,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木纹石。因此,蜀河古镇又可以毫不夸张地称之为木纹石之城。
但在我写这篇文章之前,这里从来没有关于木纹石的文字记录和见诸报刊的文章发表。因为旬阳当地人把这种木纹石称为“面渣石”,其意思是说,这种石头不像花岗岩那样坚硬,也不像蜀河当地出产的另一种青钢板材石那样精细,因此,它被很普通而又很普遍地应用在村舍院落。一些鸡棚、鸭圈、羊栏、牛舍抑或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几乎全是木纹石的不同形体的多重组合,以至于让那些木纹石的“木屑”碎块变成了千纳万绣的艺术绝唱;至于镇子上那些残破的河堤、断桥的沟岸、磨陷如凹的渠涧,还有高高的花台,矮矮的几案,风化的女墙,欲倾的照壁,悠曲的回廊,甚至火炉、猪槽、灶洞,以及清水滴滴的洗池,又多是木纹石的条块杰作。并且许多石头在风化中已经层层腐败,木丝成灰,不辨眉目,但看是虚泡的,摸着却是挂稍的,虽木不像木石不像石,可品味却是蛮高的,其一高有一种残破美,其二高有一种沧桑美。
朋友说,这简直是石头精呀,既是最普遍的,又是最奇特的;既是一方天空造就一方历史,又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口,全系造化的必然。
我却说:必然中还有许多变异性。发生在明清大移民时期的那场商潮,曾让湖广客商占据了这个荆襄秦陇要冲的水旱码头,一时商贾云集,船帆竞放,马帮如蚁。至今保存下来的黄州馆、杨泗庙、清真寺、三义庙和已经毁去的武昌馆、江西馆、老关庙、雷神殿等,都遗留下了大量的石雕碑匾、文字刻石、走兽群脊等石器遗物,据说都是当年从武汉船载而入的异地“洋石”,一时使石头城蜀河镇成为石种驳杂的石头海洋。
也许是一种纯正被羼入一种驳杂,也许是一种看不见边际的古远,朋友手抚那木纹成槽的石墙,像抚摸生命的白骨,奋力缩小他的夸张动作,一寸一寸地挪脚到了一方木纹石大柱前,然后将它拥抱住,他知道自己是暂时的和短暂的;而拥抱的却是一方远古的绿色生命和一种远古的森林气象,它使他有一种“烟波江上使人愁”的生命的疼痛感。
当我摁下相机快门时,他眼里已结满了匆匆过客的泪花……
镇子里的人口大都有所迁移,他们在向路边、河边建筑适于时代的商贸之厦,而木纹石之城还将留守在历史的凭吊之中。
三、木纹石之都——旬阳太极城
我曾在旬阳太极城阴鱼岛的山脊上想象着一段硕大的木纹石山体。那里是古城西门的所在地,除了整个城门垛都建筑在这段木纹石上之外,我数了数,至少还有10户人家也同时居住在这同一段木纹石所形成的山体上,而这一段木纹石山体又恰好是同一棵巨大圆木的倒地化身,其断层的一部分就是裸露在城门垛后方的高大岩脊,那岩脊断层上的部分木质年轮圈,可以使你想见那巨大如湖面荡漾的水波,让你难以信服:这是一棵树?这是一棵倾倒而沉睡了亿万年的大树化身?经我长时间的观察、丈量与推测,发现那段木纹石的圆木直径至少不小于110米之粗,周长不少于300米之大,它比当今世界上存活最大的巨杉——美国加利福尼亚的谢尔曼将军树,树龄3500年,树高83米,树周长31米,最粗处直径10米,整整大出了10倍。那西城门垛旁边巨大的岩嘴,下临旬河潭渊,高矗百仞青空,曾托举一方怪异的石体,其实就是那棵巨大木纹石倒地而高翘的枝杈,那就是被后人说成了千年的“丹凤衔书”,被写入县志里的八景之一。可惜,世人不识真面目,竞在文革中毁于野蛮之手。

沿西城门向东走过古城墙的残基,可以看见那浅绿的块石像杨木,深绿的像松木,有的杈疤纠结,有的像放大的粗丝牛肉干,有的砌在墙基里像生了虫絮一般的灰头灰脑,纤丝毕露,有的被爱好奇石者立栽于花盆之中,取意于枯木逢春。整个一个古城总有一种烂木城的印象。
我是多么感激太极岛这个伟大的自然造化。她保存了来自远古时空里成长起来的天之骄子,这骄子曾经弥天接地,绿焰勃发,鲜花芬芳而硕果满枝,世界因此自“道”而“德”,使那些与之相和谐的飞禽走兽在没有污染中快乐生存,不像当今世界人欲膨胀,信仰缺失,导致生态危机、和平危机和精神危机,从而丧失终极关照,使天之骄子成为一面无言的镜子。即使在地狱里沉默了亿万年。
我和朋友站在太极城的旧城基上,久久没有开口说话。人说地球是个永不停息蠕动的大胃,但我不知这巨大的胃到底要“吃”去什么?这如同人类是地球“大胃”的产物,而人类却无法知道自己到底为何物?人从哪里来?人将向哪里去?回答愈多,语言就愈加苍白。但是,人类是否必须要以追求效益的最大化为目的,这个问题值得反思。如果是,那就必然导致诸多原则的丧失,西方人说上帝死了,中国人说孔子死了,如此,假如说这些神圣还活着,那也只能停留在市场最大化“效益”的背后,成为一种表面文章。因而,我在沉默中,立图以心与木纹石重合一刻。
如今存留在太极城阴鱼岛上的这方巨大木纹石,只是当初整个大树体的一个少小的节段,但其倾倒的方向与隔旬河相望的临崖寺山体上的木纹石群方向完全相一致,也与对岸阳鱼岛(小河北)至李家那(火车站)山体中的木纹石群倾倒的方向完全相统一,并由此构成从旬阳县城至蜀河古镇附近,其间百里的木纹石山体群的方向基本相同。
当然,这些木纹石群并不等同于江岸岩石山体,它的存在很像太极城附近或蜀河古镇附近的金矿、汞锑矿、铅锌矿和镁矿一样,呈“鸡窝”形的分布状态。
而今天的太极城阴阳鱼岛一带,则是当年巨大森林倾倒最集中的地带,在那场翻天覆地的造山运动中,它们被埋没于大地深层,又淹没于泛滥的洪水之下,在化木成石的漫长过程中,随着地表洪水水位的逐渐下降,一些较高的岩基露出水面,就成为今天所能见到的山顶河床;再随着地表水线的继续下降,河流走向就显出了最初的雏形。
我们今天站在太极城附近最高处四望,就可以看见太极城周围是一个四周高中间低的“盆”状的环山体,这其实就是早期庞大河流的冲击回水湾,经若干万年的河水冲刷和河床的进一步下降,这回水湾的“盆”底上就露出了当初深埋于此的木纹石岩基。由于气候变化的原因,使河水流量逐渐减小,又由于“盆”底上的木纹石岩基是东西走向分布,使北来的旬水与木纹石岩基在“对冲”中盘旋环绕呈“S”状流向,这就是环山“盆”底呈现出一对阴阳鱼岛的成因和来历。
我们由此说:旬阳太极岛是因旬河水经数万年雕刻出来的自然奇观,还不如说她是因数亿年前巨大的绿色森林埋没于此而形成木纹石之都的千古绝唱。
中国阴阳学说中的太极图阴阳鱼传为蜀中道士所画,我认为很可能就是古人受益于这里独有的木纹石岩基地形的启示而作……金、木、水、火、土五行轮回,枯木化金石犹有形,只是根性已改,如今作为木纹石之都的旬阳太极城,既是象征天地万物变化的伟大哲学符号,又是人类需要大和谐与大绿色的待译密码;既然木已能成金,那么人类就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使之同生共融而为期不远……
四、木纹石的启示价值
当你读到我上述的文字时,也许会说这是在主观意造,故弄玄虚。
因为你曾惊讶过那些伟岸的周柏、秦松、唐梅、孔林、帝王树和千年杉;因为当今的人们习惯把三人合抱的,甚至把大锅盖粗的树身都称为了不起的大树。当你面对一种不可思意的庞然大物,你就会像怀疑许多人为的假象那样,去怀疑眼前这客观的真实存在。
这一方面说明,不光地球上的诸多物种在不断更新变化,而且说明地球本身的生育种性也一直在快速退化。另一方面说明,我们惯于用人类的奇迹去解读一切自然现象,往往会产生一种十分狭隘的庄严美、历史美和崇高的不凡美,而真的站到了伟大的奇迹面前,我们却十一分麻木,十二分盲视。
幸好旬阳博物馆里展览着一具两米多长的象牙化石,它不光出土于本县木纹石的废墟之中,而且向我们印证着一种自然生态的客观理由:有这么长的象牙,那会有多么高大的象体?有这么高大的象体,那会需要多么巨大的森林与之匹配?这如同有多长的腿就会迈出多大的步,有多大的脚就会穿上多大的鞋,和谐永远是生命的真谛。我们需要以足够的审美目光去观注木纹石这一伟大的奇迹。
就在我将旬阳木纹石作为太极城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来研究的期间,一些朋友闻达以观,促成了一个小小的商机,我将一大卡车木纹石卖给西安一家中介公司,我获利1万元,而中介公司又将这车木纹石卖给了上海一家石雕工艺公司,从中转手获利10万元,据说那家工艺公司待产品投放市场,可以获利50—100万元。但这件事并没有让我沾沾自喜,相反使我忧虑起来。因为这不仅仅是从资源经济到再生经济的症疼问题,而是一种文化与文明的无奈,因为这很像文人的眼睛发现了一片沙漠上的绿洲,而在商人的眼里此处很快就会变成一幢楼房;当楼房拔地而起的时候,所有的窗沿上就会挂满空调这个(氟里昂)使臭氧层空洞的幕后元凶,接踵而来的是白色污染的塑料、流动杀手的汽车、超级公害的电池……绿洲就会毁于欲望的金钱之手,从而毁弃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家园。
尼采说过:“人类进入森林,在泥泞中走得可怜,在饥饿中嗥叫,迟迟不能到达温饱的茅庵。”人类正是为了及早到达“温饱的茅庵”,才在不断告别森林中选择了奔向城市这个所谓的文明之路。但我们在踏上这条不归的“文明”途中,却把人的欲望空间一再扩大,把自然空间一再缩小,最终在加速破坏与不断丧失自然供给能力的途中,把人类自身推进了如履薄冰的生命险滩。你不敢想象,若干年后,当我们把胳膊粗的幼树都称为大树的时候,水泥砖瓦,玻璃塑料层层皆是,垃圾世界将是一片什么景象?
如此,当我们面对旬阳遍地木纹石的奇迹景观,面对生命绿洲的天堂信息库,我们就会感到自己很渺小,但又不能因为渺小而使自己无罪。
这如同不能深刻理解大自然的过去,就谈不上今天对待大自然的行为准则。当然,有时候我也想,即使这里的木纹石是沉积岩的一种,与远古的森林毫无关系,但是它依然是地球生命的产物。地球,难道不是一棵活着的生命大树?好在坐卧太极城的旬阳人,能够从大处着眼,从小处着手,在大面积封山育林中,连山成片的兴竹育林涵水,发展绿色产业,让人与自然有序生存,使太极文化化为实践觉知。
当朋友走出太极城时,我看见他满手都攥着旬阳的木纹石,像攥着一束束远古的生命鲜花,尽管他曾经是一个手握兵刃的战士,但他后来成为大和平与大绿色的捍卫者;此刻可以想见其乐,尽管他腰板挺得很直,但在喜悦中的动作依然摇摆得十分夸张,很像我们当下搞出的大发展中的不平衡的世界……
文后致谢陈和银先生:笔者原以为木纹石是硅化石的一种,后经陈先生指点,始知为千枚岩,就此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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