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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秉毅 我和我的羊群走过四季

编辑: 来源: 发布时间:2011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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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群在羊圈里。羊圈在我家院子的东边,土夯的墙角像老人的皮肤一样衰老,但墙上那些白色的圈子却异常分明,那是父亲干的,他说狼最怕被圈子套。狼在我们这地方绝迹差不多半个世纪,父亲却总要往羊圈墙上画那些狼害怕的圈子,年复一年。羊早就只给人吃了,人会怕你那圈子吗?我觉得父亲在墙下弓着腰的行为实在多余。那时,羊群仍被关在圈里,卧着、站着、骚动着,肚子是一律的瘪,这些羊都在想草,嫩绿的,就有口水从羊的嘴角流出来。已经到了羊出坡的时候,我却找不到我的羊鞭。我的羊鞭呢?问父亲。父亲在认真地往墙上画白圈,画好一个,还反复地描。我的羊鞭呢?父亲直起腰来向后退了两步,歪着头欣赏他的杰作。我的羊鞭呢?我发狠地跺了几下地,父亲迟钝笨拙地回过头来,“你问谁?”“问你。”谁知道!父亲又举着刷子走向墙,我听到几十只花花绿绿的胃,在羊圈内向我叫喊,我却仍在羊圈外乱转,我的羊鞭呢?

从父亲的手上接过那把羊鞭是在头一年的春天。那时大地开始转暖,也开始刮风,风不断地翻弄着羊身上的毛,像要从里面寻找什么,我怀抱羊鞭背靠着风倒着行走。风刮着刮着就刮大了,天黄黄,地黄黄,人惶惶,冬天就是叫这大风给刮走的吗?这我不敢断定。而我羊群里的那只黑山羊,却真真切切是被这风给刮到崖下的。黑山羊就在我前边的崖畔上吃草,骤起的一股大风像有人猛地从背后推我一把,我向前踉跄了两步止住,再看黑山羊已离开崖畔一头向崖下栽去,它一下子就给折断了脖子,我走近它时它已咽气,我弯腰打算把它抱到梁上,它的一条后腿突然在我的右臂上狠蹬了两下,畜生,我放牧你倒放牧下仇啦?我抬脚就在羊肚子上狠踢了两下。黄昏羊群回圈,那死羊弯在我脖子上像皮袄上的领子。父亲的一张黑脸在羊圈边迎我,我直向那张黑脸走去将死羊扔到地上并向地上吐了一口,爹你可是明白人这羊是叫风刮到崖下摔死的。父亲仍盯着我的脸看。不信你看它的脖子。我用脚尖踢了踢那死羊的脖子。父亲走过来将羊翻来翻去翻去翻来,父亲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刀。父亲要剥羊皮,我回去爬炕皮。后来我被母亲从炕皮上拉起来,母亲说羊肉炖熟了你起来吃吧,我睁开眼眼下就有一大碗羊肉,母亲说这时节人肚里的油水薄了你就放开肚子吃吧,我接过碗抓起一块肉就送到嘴里,我觉得这羊肉香美无比,母亲不住往我的碗里添肉,我不断地往嘴里塞肉。父亲那时坐在油灯的

另一边啃着一块羊的肩胛骨,他睥睨着我说看你那吃相肯定是你狗日的馋肉急了……我说爹你快吃肉吧你可是明白人,父亲说他在剥羊皮时发现羊肚子上有两处内伤,我顿时感到右臂隐隐作痛,那畜生咽气后还踢了我两下当然我也在它肚子上踢了两下,我也绝不是好惹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却一点儿也不想向父亲做解释,父亲还要说什么,我就举了一块肉说爹你不要再说这么好的肉还堵不住你的嘴吗……不久,就到了羊儿跑青的时候,草色遥看近却无,熬过一个漫漫长冬的羊群,被永是闪在前方的那抹绿色所引诱所欺骗,羊直着脖子发疯似地向前奔,我手挥羊鞭在羊群前边左拦右挡,我的声声喝骂山鸣谷应,可在这群被欲望催动下的畜生面前我实在穷于应付,我节节败退,一天下来我说话发不出声,双腿发软直想坐下……那时,植在高原沟梁上的杨柳开始泛绿,杏花桃花相继开放。父亲和母亲在远处山梁上的地里弓腰曲背。

羊儿剪去了毛,我脱下了棉袄,我和我的羊群走进夏季。坡上的草也起来了,田里的庄稼也起来了,羊儿散在坡上吃草,羊儿除了吃草还想吃庄稼,而庄稼是人种了给自己吃的,连这些吃草的羊也是长给人吃的,我绝不能让这些畜生们夺去了人的口食,我手持羊鞭紧紧守候在庄稼地边。天上的日头一天天毒热,我往头上扣了顶草帽;夏天里我的身上还有两个物件,雨衣、水壶。雨衣有时带,有时不带,因为雨有时下,有时不下,水壶则从不离身。渴了,我举起水壶喝水,羊们就抬头看我,看着我叫,我知道它们在叫什么,它们也渴,它们也要水喝,这群畜生!任它们七声八气地咩叫,我只管自己喝。高原上的沟川比人手掌上的手纹还多,却一律是些干沟,每逢天降雨后,沟里才有了水,不过那水很快就哗哗流走,沟依旧是干沟。这些沟川的存在也许就是为了让水很快从这里流走。这些沟川当年肯定也是叫水给冲出来的,可那冲出这些个沟川的水呢?我赶着羊群走过一道道的黄土山梁,在一条条沟谷里寻找给羊喝的水,羊群搅起了很大的黄土尘雾,那是场大水,我和羊群走着怀念着那场大水。那水是什么颜色?水里有鱼吗?母亲每年要做几条鱼给我吃,那鱼是面蒸的。在高原正午的阳光下,我赶着羊群翻梁越沟地寻找水,几次我曾打算索性将羊群赶到东边百里外的那条据说还有点水的叫黄河的大川里去。这个季节的中午人们都会瞌睡,我也瞌睡,连我的这群畜生们也瞌睡。饮了水后我就将羊赶到沟里的沙地上去卧晌,羊群停在太阳下的沙滩上,有的卧倒睡死,有的围成一堆把头扎在一起像召开什么秘密会议,也有极少数羊则在这时不停地捣乱。那时,我就躺在羊群不远处的某一块凉荫的地方,有时羊群附近没有凉荫我也就只好躺在太阳下,我可不能离开这些畜生太远。几群羊同时在一起卧晌的时候当然也有,那时,牧羊人就怂恿羊群里的公羊们打架,公羊在羊群外边选一块沙场展开角斗,一般是一对一干,破例也有二对一或三对一的。羊角的啪啪撞击如古战场上的兵戈声。我群里的这只公山羊,头上长着两只奇长的角像武士手中的剑,在与别的羊群的公羊的无数次战斗中,这只公山羊场场得胜所向无敌。一次,它将另一只公山羊的肚子挑破。这个季节里还有一些日子非同寻常,那些个日子羊群突然会变得骚动不安,母羊们个个都像要发疯,公羊在这个时候突然威风凛凛,公羊一次次将鼻子伸到那些正在撒尿的母羊的后腿根下,抬起头举起鼻子抽动着辨别什么,然后就义不容辞地冲向那只母羊。那些个日子我的目光系在了群里的这只公羊身上,我的眼睛摄下它与任何一只母羊交配的过程与细节。那天中午卧晌,在它连续宠爱五只母山羊略显倦意时,我忽然觉得我自己也突然烦躁不安起来,我双腿僵直双手痉挛,我从地上坐起躺下躺下坐起,这时那只公山羊又去追赶另一只母山羊。畜生,你如今当皇上啦,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我伸手抓过了羊鞭从地上跳起来,我走向那畜生,那畜生大祸临头却又浑然不觉,还回头冲我友善地叫了声,你这会儿就是会对我笑了也不顶用,我伸手就将这畜生的一条后腿提了起来,呜——呜——,鞭梢撕扯着这畜生的皮肉,也撕扯着这山沟正午的静谧。一团团羊毛在我的眼前飞舞,山沟里响着这畜生难听之极的嘶鸣,呜——呜——……后来,鞭梢飞了,我就用鞭杆抽打,直到鞭杆也从我的手中飞脱,我才罢手跌坐在地上牛喘。第二天羊出圈时,父亲在羊圈门口逼问我,为什么要把羊打成这样?我咬着牙说,就打!父亲说,你狗日的再说一遍,我就又再说了一遍,就打!

赶着羊群从沟底爬上山梁,忽然感到天地变了景色。天空高爽了许多,白净的云团在蓝天上浮动,大地一片金黄,镰刀在阳光下闪着白光,豆子在此起彼伏的爆裂。我和我的羊群已置身于秋天。随着地里的庄稼被一块块地“剃”去,牧羊人一天天地感到天高地阔起来。而这个季节我却走进一个故事。这故事打邻村一个老牧羊人的口里开头,结局却是我们村子西边沟坪的那几堵残墙断壁。许多年前,故事的两个主人公还在距我们这儿不很远的黄河东边的一个小村庄里玩耍。男的叫大柳,女的叫桃花,他们在一起玩着玩着就长大了,长大了的大柳果然英俊挺拔,长大了的桃花确实是面若桃花。和那些许许多多的乡土爱情故事一样,桃花在某一天被一乘花轿抬走,揭去她头上的红纱的是一个当地的财主。这当然是悲剧但还远不是结局,因为桃花在婚后回娘家又见到了大柳,于是他们就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相携私奔,当然就有财主领着一帮人马灯笼火把地追。追和被追的行为持续到第二天的午后,那时被追的一双情人显然是走不动了,而追赶他们的人已面目可辨,他们也就在这时接近了那条黄河,一双情人手拉手跳入这条大河正是再自然不过。可那时是二月,河还被冰封着,情侣在踏上大河时也许在盼望这冰面能突然破裂将他们成就,他们走过大半时,追赶的人的脚也纷纷踏上冰面,大柳桃花终于在绝望中坐了下来,束手就擒已成必然,可这时有奇迹发生。追赶的与被追的人都听到了河谷里突然响起一阵“啪啪叭叭”的声音,人们在惊愕之余就看到这条冰封了整整一冬的大河的主河道有几丈宽的冰面突然裂开。河水挟着冰块向前移动,河一下子横在追赶者们的足下被追者的身后。咫尺即刻天涯。那财主忽然放声大笑那笑声在河谷的崖壁上来回乱撞,财主在笑声中冲河对面的一双男女摆了摆手就翻身上马打马东去,只把一双情侣留在河边。他们相倚着看这条大河,后来他们双双面河而跪,向这条大河长久地磕首。他们离开大河后向西北方走了三天就到我们这里,他们开荒种地在沟坪上造了两间房子。男耕女织日子在小屋窗口灯光明明灭灭中就过了三年。也是个秋天女人要生孩子了,女人在炕上滚了三天孩子没生出来女人就死了。小屋顶上的烟囱三天没冒烟。第三天夜里小屋起了冲天大火而男人那时怀抱着女人端坐在炕头上面容安详……我立在沟畔上长时间在望着沟坪上那几堵残墙断壁,我看到那美如桃花的女人倚门而立,她的男人在对面的坡上挥舞着镢头,他在停下手擦汗时回头看自己的女人……多少次,我轻轻地走到那沟坪,在那几堵残墙断壁中间徘徊低首。我一遍遍地抚摸那被烟火熏烤得发黑的墙,有泪滴打在墙头……整个秋天,我在这个乡土爱情故事里沉湎。这年的秋天,我没有看到大雁从天空飞过……

冬日的太阳像只飞倦了的鸟,从东南的山梁后飞起,在天空中划了条短短的弧线,就在西南边的山梁上落下。我身穿着羊皮缝的皮袄,头戴着羊羔皮做的皮帽,腋下夹着羊鞭,袖着手,羊群有时离我近有时离我远。任它们跑吧,反正我不着急。我蹲在向阳的地方,眯起眼晒太阳,冷了,就伸手四下搂几把柴草,擦一根火柴,就有了一堆篝火让我烤手烤脚。有时,就走进羊群附近哪户人家,坐在人家炕头上,抽人家男人的旱烟,喝人家女人熬的茶,跟人家男人的女人笑嘻嘻。坐上半天才走到外边望一下羊群。父亲在这个冬天里整日整夜地捻毛线,一团团的羊毛在他的手里变成了细细的毛线,而我却在我住的那间破屋子里,就着一盏昏昏的油灯读一本缺了页的《聊斋志异》。我不怕鬼,我频频把目光从书本移向门,我企盼一个美丽的女鬼也悄悄地从门缝中挤进来……女鬼终不肯来,偷羊鬼却来了。羊儿出坡时,群里一只山羊却卧在圈里不动,进去吆喝,硬了。第二天,又是一只,这事奇了,我要去请兽医,父亲不让。第三天夜半,我和父亲将羊皮袄翻过来穿在身上,我觉得我也成了一只羊,父亲也是。父亲自己操了把刀,递给我一个擀面杖,我们悄悄地出了家门。悄悄地潜进羊圈,悄悄在羊群中蹲下,我和父亲也便成了羊圈中的两只羊。父亲说,那两只羊是叫偷羊鬼给偷走了,鬼是在夜半来到羊圈,指着哪一只羊说“你走”,这只羊就得“走”,对付偷羊鬼的办法就是人装成羊混在羊群里,鬼来指羊说“你走”时,突然跳起反指鬼说“你走”,这鬼就得走。天漆黑如墨,西风呼呼,我和父亲仍在羊圈里等待偷羊鬼到来。我几次想问父亲,那偷羊鬼是男是女?但父亲在让我翻穿上皮袄时就吩咐过了,进了羊圈不准说话。后来,我感到冷,也有些瞌睡,突见父亲霍地跃起来,大喝一声“你走”。我也就跟着跃起来将擀面杖往前一送“你走”,圈内的羊顿时像炸了锅,我的心咚咚跳着抢在父亲前边回到家,母亲问,看见了?父亲说,看见了,那狗日的没长眼睛一进来就指了我,反倒叫我这只“羊”给把它指走了。父亲面不改色,父亲哈哈大笑。我想问父亲那偷羊鬼是男是女?又终不问。说实话,那时我虽有些冷,有些困,但没有迷糊,真的,我没有看到那偷羊鬼,更没有听到鬼说什么“你走”,那时,我只是听到羊圈门响了一下,风儿在羊圈顶上空打了个唿哨……真的。但不论是母亲,还是邻人都坚决听信父亲说的,我就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这年的冬天,羊群里一些羊被杀掉,另一些羊又被生了下来……

春——夏——秋——冬,我和我的羊群走过四季。就在又一个春天行将到来的日子,早到了羊儿出坡的时辰,羊们在圈内咩叫,父亲又在用刷子往墙上刷那些狼害怕的圈子,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的羊鞭,因之我生了父亲的气,因之我一跺脚趴上了那辆开往城里的车,因之永弃了我的羊鞭,我的故乡……

在异乡,我常莫名其妙地向人发问:我的羊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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