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落下来“啪叽”一声，烂成一摊泥。红色的或金色的一摊泥，带着太阳和月亮的体温。落在地上的沾满土屑，给蚂蚁享用；落到草丛里的干干净净，掬起来能吃；有些柿子竟然没被摔破，捡到手忍不住看看那些被砸成窝窝的草，不知道柿子们怎么创造了奇迹。
你不信试试，用手接会烂；用身上撑起的衣服接，不讲究技巧也会烂。技巧是啥？看着树上的人松手，观察柿子落下的方向移动脚步，在接的一瞬间，撑起的衣服必须随着柿子下移，放松。
老人们一般用“捞捞”——长竹竿头上系一个布兜，布兜口固定在圆铁环上。“捞”的时候，布兜口对准目标，铁环一碰，柿子便“扑嗒”一声落进去。竹竿轻轻收回来，手伸进去掏，跟掏鸟蛋一样，只要不让指甲戳，一般不会有啥损伤。倘若“捞捞”足够长，站在树下就可以了。
有时候，娃娃们也上树去“捞”，因为树顶的柿子不上树谁也没办法。那时候阳光柔柔地流淌，秋风细细地念叨，娃娃觉得柿树就像宇宙的一首赞歌，每一个音符都是色彩绚烂，每一个旋律都是明丽欢快。
提着装满柿子的篮篮，就像被满世界的灯笼围着，就像被漫天的星星拥着，就像挽着宇宙的心脏回家了。拿回家的柿子可以放着现吃，可以烙成柿饼，也可以淋醋。
烙柿饼不用水，把柿子打烂了拌到麦面里。柿饼掰开来茬口比面饼粗糙，颜色又黑又红，嚼在嘴里有麦面的香，有柿子的甜。
至于淋醋，那就复杂得多。
柿子越多越好，少了淋出的醋不香。用来淋醋的柿子不怕破，只要干净，担着水桶往回运。运回的柿子倒进缸里，“扑通扑通”往下倒，柿子的形状已经没有，你看到的是一片金黄色的涌动，就像火苗的跳动。在柿子里加进煮熟了的高粱和玉米，加进曲，把它们搅匀，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家子。然后，用秸秆编的盖子盖住，用布包住，用石板压住。
接下来，你看到它们渐渐膨胀，有腾腾的热气渐渐冒出！你会怀疑，莫非是柿子带来了太阳的温度？慢慢地，热气少了，消失不见了。
把笸篮里已经变凉的坯子装进淋醋缸，三碗坯子一桶水，很是讲究。下午装好了，第二天早晨开始淋取。把淋醋缸“肚脐眼”里的高粱秆拔掉，“肚脐眼”转眼成了“牛牛”，“唰唰唰”醋奔涌而出，就像谁在尿尿。这人憋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尿得急，尿得猛。拿指头蘸着尝一下，酸得人龇牙咧嘴——天底下谁能尿出这么好的尿呢？！如果底下是洋瓷盆，就发出“当当当”清脆的响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直到“滴答滴答”地往下淋，等不再“滴答”。把这一批醋集中收取存放，然后再加水，再淋取。整个过程持续好几天。
头一批醋叫头产醋，味道最香。老人们说，吃臊子面一定要放头产醋。
醋又黑又红，锦缎一般铺展着。看着这神奇的液体，你不禁疑惑，它是用柿子做的吗？柿子挂在秋天的太阳和秋天的风里，红灯笼一般扑闪，这会却躺在盆里，沉默，思考。